好像是在1974年春节前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刚进家门，奶奶就笑脸相迎，这让我非常意外。

我从外婆家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后，就从唯一变成的4个孩子中的一个，我和我弟弟，还有我三叔的两个孩子。我们4个孩子，以1岁的间隔递减着，合在一起的破坏力大得让我奶奶直咬牙，而我，总是我奶奶眼睛里的“祸首”，因为，我刚从外婆家回来，还是一个女孩。我奶奶重男轻女起来一点都不含糊。

我回家一向只当没看见的奶奶，突然慈眉善目地看着我，真让我紧张。见到她捏着一封信，我就更奇怪了：平时不都叫堂姐念的吗？“快点快点，你小叔叔寄了一封航空信，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原来如此！1970年代，外地寄到上海的信件，平信贴8分钱邮票，需要几天，要看从哪里寄出，如果从黑龙江小叔叔所在的军垦农场寄一封到上海，得要一个星期。航空信呢？除了要贴1角钱邮票外，还要买一只航空信信封，总要1分钱吧？这样，寄一封航空信就要比一封平信多出3分钱，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家里信件往来不会拜托飞机。

我撕开信封，扯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哎哟哟，小叔叔那一笔如蟹爬一样的字啊！我曾经问过堂姐：“小叔叔的字你都看得懂？”堂姐嘴一撇：“反正总是让奶奶寄好吃的给他，认识炒麦粉、鱼松、奶糖就好了，别的，瞎编。”可，今天我手里的这一封是航空信啊，又是第一次拿到读信的任务，我不敢像堂姐说的那样瞎编，就努力地辨认着读给奶奶听：“我已经被部队招兵，就要离开农场。一个星期后我到上海，再离沪就直接去部队了……”我奶奶听到这里，高兴地一拍大腿，就再也不愿意听“那个小囚犯拉呱”，直奔大嬢嬢家去了。

她要去告诉她的大外孙林宝，她的小儿子林宝的小舅舅，当兵了！这两个相差3个月的甥舅，因为舅舅远不如外甥聪明，在我奶奶看来，林宝总是欺负小舅舅，这不？明明都去黑龙江，林宝自己选了农场却不告诉外婆劝阻小舅舅去军垦农场，结果，林宝去农场没多久就生了病回了家，可怜他的小舅舅，因为在军垦，连每一年的探亲假，都不能超过一天半天。现在，她的小儿子可是替她出了一口气！

晚上睡觉前，家里人都知道，一个星期后小叔叔就要回家了，再走，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了。我们4个小孩聚在一起问的最多的，是这一次小叔叔回来会给我们带些什么？我的小舅舅也在黑龙江插队，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鞭炮。杨家的大女儿杨银珍也在黑龙江插队，每次回家会背上黄豆、榛子，那黄豆，炒熟了可香了；那榛子，吃起来很累，得使劲将很厚的壳嗑碎，嗑出来的果肉小得惊人，但很香！就是我们的小叔叔，去了黑龙江4年回来过了3个年，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过。我们觉得，这一次再回家的小叔叔跟以前不一样了，应该会给我们小孩带些什么吧？

还是什么也没有！但是，这一次回家的小叔叔，不再像过去那3次探亲假期间，除了睡觉、吃饭，就是抱怨，抱怨哥哥姐姐们占去了工矿的名额他只好去黑龙江了，抱怨军垦农场比林宝那里苦多了，抱怨奶奶没有本事把他弄回上海。其实，小叔叔是我们家叔叔、嬢嬢们中长得最好看的，浓眉大眼、身材挺拔，可是他抱怨得太多让我们小孩觉得他很讨厌都不愿意搭理他。他呢，也不愿意搭理我们。这一次可不一样了，总是逗我们4个小孩开心。有一次，趁奶奶不在家，他找出一小把粉丝说要给我们弄好吃的。一听有好吃的，我们都围拢在他身边，只见他移开煤炉上的水壶，一根根地把粉丝放在煤炉的微火上，很快，粉丝变粗了也由透明色变成了雪白色，他挨着次序递给我们4个，很脆，好吃。粉丝遭殃，奶奶没有发现，小叔叔的胆子大了起来，过了几天，他居然把铁锅放在炉子上，倒了豆油，把我刚刚买来的一个三角包甜支卜放进去炸。味道怎样？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心情愉快，能让人变得稍微可爱一点，却不能让一个人聪明起来。春节过完，小叔叔要去部队报到了。去部队可不是去军垦农场，晚个一天半天问题不会大过天。家里人都知道小叔叔准时到达在辽宁辽阳的部队有多重要，分头为他托人买火车票。车票是三姑夫买到的，下午16点43分开车。那时，上海的火车客运站只有一座，就在宝山路天目东路那里，从我们陈家头到火车站，要换车，17路到吴淞路换14路，总要1个小时吧。不过，也可以叫乌龟壳，一种三个轮子的充作出租车的小车子，但是，动辄几块钱的车费，我们家不会考虑的。小叔叔走的那一天，下午2点，大家就开始催促小叔叔好上路了，可是，小叔叔就是不挪窝，催多了，他就又抱怨了：“你们是不是嫌我在家碍事啊！”大家不好再催他了，眼睁睁地看着他都3点半了还在家里客堂的那把太师椅上坐着。我奶奶跺脚了：“小祖宗，还有一个多小时火车就要开了，你还不走啊！”小叔叔一听，反驳：“什么一个多小时，还有3个多小时呢。”大家目瞪口呆之下，明白了，原来小叔叔错把16点43分当成了晚上6点43分！这下，只好叫乌龟壳了。但乌龟壳也没能帮助小叔叔赶上火车，送他去火车站的三姑夫回来告诉大家，火车站听闻了小叔叔的特殊情况后，让他改签了票，不过，座位没有了，到北京还要转一趟车。我奶奶又是几天睡不着觉，直到小叔叔平安到达部队后写信回家报平安。

好运如大鸟的翅膀掠过这个拙朴的人的头顶，3个月的新兵营训练以后，部队送小叔叔去学开大吊车。更令大家意外的是，小叔叔对大吊车有天然的驾驭能力，学得比别人快，在工地上他驾驶的大吊车吊臂就是要比别人更稳准狠地探到目标或目的地。

成为解放军的小叔叔再回家探亲时，脸色的喜色显然要比在北大荒的时候多多了。我们几个小孩以为解放军小叔叔一定会比以前大方，哪里！直到他复员回家，我唯一享受到的他的赠与，是居委会搞拥军优属活动时送的一张电影票。那一部名叫《车队》的美国电影，太难看了，闹哄哄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把我的头都闹大了，出了电影院我尝到了平生第一次的晕头转向。

回到上海的小叔叔，已经二十七八岁，我奶奶又为他的婚姻大事着急起来。复员军人、在给排水公司上班、相貌又出色，按理，小叔叔完全可以选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女人做我们的小婶婶，但，他为我们选择的小婶婶让我们大跌眼镜，她不是一般的难看！后来我们知道，小叔叔选她是因为她是独养女儿，家里已经为这个女儿的婚礼准备好了所有东西。

吝啬的小叔叔对自己也很吝啬！

想不到，小叔叔的选择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多年以后，小叔叔罹患鼻咽癌，手术加化疗以后，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饮食。是小婶婶十多年如一日，每天将各种富有营养的食物煮熟煮烂后放进粉碎机里打成糊糊，让小叔叔吃。因此，小叔叔预后良好，痊愈后正常上班直到退休。退休后，以养花草为乐。他侍弄的水仙，能在大年初一开得最娇艳。谁家养蔫了的花草，交给小叔叔，没过多久就会葳蕤起来，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