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60年代——倪爱莲
(2015-08-08 11: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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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我7岁时回到父母家所在的杨浦区陈家头的时候,我们这块居民区与坐落在控江路上的上海电表厂之间是一片广阔的农田。特别在暑期,午睡以后我喜欢从我家院子左边的小弄堂里穿过,也就100米吧,就是种植着蔬菜的田地了。再往前走过分割成两大块的农田,有一个巨大的粪坑,一定很臭吧?奇怪的是,年少的我好像闻不到臭味,总喜欢绕着粪坑转圈子,因此,不知道被多少认识和不认识的大人警告过:“当心摔下去。鲍家的小宝就摔下去过,不是我们看见,就淹死了。被大粪淹死,哈哈哈……”但,我从来没有把他们的话听进耳朵里。如果他们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我会佯装怕他们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再穿过几陇田一路上踢几脚小狗踢几脚小鸡小鸭,便顶到了上海电表厂的后门。后门是厚厚的铁皮做成的,院墙也砌得很厚,可是,密不透风的门和墙不妨碍我幻想自己已经是一个穿着铅灰色工作服的电表厂工人了,做了电表厂的工人,冷饮水可以随便喝,放了糖精水的大白馒头也可以想吃几个就几个。想到这里,一定是口干舌燥肚子也会“咕噜”一声,我只好回转身子往家里去,可,家里的碗橱里大多数时间空空如也,更不要说那几只号称点心匣子的大雪花膏玻璃瓶了。一想到这里,不免气馁,就会在一间兀自歪斜在田地中央的小屋外停留片刻。
很多年以后,在繁杂的工作之余和琐碎的家庭生活之外,偶尔会回忆我的小时候,那间在田地中央茕茕孑立的小屋子会超过其他物象再现的频率,出现在我的眼前,且总是为其配上大雪纷飞的背景。这个画面的心理暗示我想我明白:人是群居动物,这一家为什么不混居在我们陈家头地块里而是单独在外?
1970年代的夏天,总是热几天缓解几天,二年级暑假后开学的第一天,上海突降暴雨,我们一路趟着泥水走进学校走进教室,身上的衣服湿的教室的地上到处都是烂泥滩。有一些同学比如我,一个夏天是在外婆家度过的,与小伙伴已经分别太久了,大家相见很快就把教室给煮沸了,班主任唐老师什么时候站在讲台旁的,我们谁都不知道,直到她大喝一声:“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静下来。”
轻易不大声说话的唐老师这一吼,吓死我们了,赶紧坐到位子上一定神,惊呆了。唐老师是牵着一个女孩进来的,只见她,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两条麻花辫一左一右地搭在肩头,小脸绷着,是那么白净,眉头微蹙,不大的眼睛里是两汪安静的水。她跟我们不一样嘛?为了求证自己的观察,我扭头往四处看去,大家都微张着嘴巴盯着讲台旁的人。
只见唐老师轻声细语地对女孩说了句什么后,清了清嗓子略略大声道:“她叫倪爱莲。”说着,转身从黑板槽里拣出一支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倪爱莲”三个字,“从今以后,她就是我们班级了的一员了。”说着,唐老师又牵起她把她送到了刘道方边上,轻声道:“你就做刘道方的同桌吧,他成绩好,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这时候,上新学期第一堂课的数学老师进来了,唐老师的眼梢扫到了他,赶紧抽回身子快步走到数学老师身边,一拉他的衣袖两个人在教室门外嘀嘀咕咕起来。我们屏气凝神想要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1970年代“私密”这个词已经不复存在,很快,我们就知道了倪爱莲的爸爸是劳改犯,她和她的妈妈才被从上只角淮海路的花园洋房里赶到了这里。大人们还说,后弄堂的院子里有一间房子的,被鲍家用作了鸡窝和狗窝,居委会已经通知鲍家腾出房子让倪爱莲和她妈妈住,但她妈妈坚持要了那间孤独的房子。“房子是东倒西歪了,也被鲍家弄得太臭了。可是开窗开门臭味很快就没有了嘛,总比田里那间看西瓜的人住的房子好呵。”“一个女人,一个住惯洋房的女人,怎么知道我们这里生活的难处?冬天以来,西北风一刮,她就要乖乖地央求鲍家让房子给她了”……大人们这么议论。
那时的10月要比现在冷多了,需要一件薄绒线衫挡寒。可那时我们小孩多半只有一件毛衣,通常是妈妈用粗绒线织成的,要从初秋一直穿到来年的春末。我穿着我的那件姜黄色的厚毛衣在那块田里疯玩,棉毛衫早就紧贴住皮肤了,正想回家,一抬头看见倪爱莲站在他们家屋前无声地看着我。她的冷然竟逼退了我浑身大汗,到了二年级已经天不怕地不拍的我,竟然结巴着讨好倪爱莲:“跟我一起玩吧。”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微微启唇刚想说些什么,小门吱呀一响一个跟我们的妈妈、阿姨完全不一样的女人站在那里,说:“小朋友,你自己玩吧。倪爱莲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呢。”说罢,也不等我回答,就拽起倪爱莲的手进屋关门。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生气,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努力回忆倪爱莲妈妈的样子:齐耳短发好象微微泛黄,在藏青社两用衫的映衬下,肤色像是比倪爱莲还要白,真是好看,好看在哪里?可惜,没有时间看真切。
倪爱莲是我们班里一个安静的棋子,直到她要离开我们了,很多人还不认识她。
她是在1975年年底离开我们班级的,头一天庄老师让我们跟她道别,第二天他们家就搬离了那间小屋。那辆小卡车开来时,我们兴奋极了,大呼大叫都跟着卡车来到倪爱莲家门口,那个我们第一次见到的男人我想是倪爱莲的爸爸:很瘦很高,头发灰白,见人就一展笑颜,但那种客气里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优越。
等到倪爱莲的妈妈搂着倪爱莲坐进驾驶室后,倪爱莲的爸爸裹紧了身上的灰布棉衣上了卡车的车斗,像微风一样掠过我们世界的倪爱莲就此从我们中间抽离了。
新世纪来临以后,互联网方兴未艾。我曾经试着在网上寻找倪爱莲,但,叫倪爱莲这个名字的人成千上万。那时候,虽然撼东、卫红这样的名字甚嚣尘上,总有一些人在自己孩子的名字中镶嵌进了自己的愿望,不用说,倪爱莲这个名字来自周敦颐的《爱莲说》。她的爸爸妈妈何以要给她起这个名字?一个永远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