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开始的时候，加纳通子再一次在噩梦中惊醒。

加纳通子，岛田庄司很长的探案小说《泪流不止》的女主角。小说开始的时候，加纳通子刚过不惑，与当侦探的前夫吉敷竹史离婚已有数年，带着年幼的女儿由纪子平静度日，只是，不期而至的噩梦总是打破通子的平静生活，而梦境里那个无头男尸疯狂地扑向通子的场景，总是勾连出通子那有些不堪的过往。

当加纳通子愣怔在刚才的噩梦中不知所以的时候，她的前夫吉敷竹史正被一个面对空旷的广场泣诉冤情的老妪吸引。被老妪的泪水打动，吉敷竹史考虑是不是要替她重查40年前的旧案。

熟悉探案小说或者说熟悉岛田庄司作品的读者一定知道，这两条线索后来重合在了一起，等到那时，探案小说中必需的重重迷障，也就一一化解了。所以说，就探案小说而言，《泪流不止》无新意可言，且岛田庄司有日本作家共同的毛病，叙事时特别粘滞，在我看来，就破案这条线索而言，《泪流不止》根本不需要译成中文后将近900页的篇幅；就破案这条线索而言，我更愿意阅读英国的探案小说，比如铁伊的，三下五除二就将笔触直插案件的核心，并赋予其文化意味。如此说话，就是说，《泪流不止》有破案以外的好戏？

是的。

《泪流不止》最吸引我的，不是吉敷竹史能够凭着锲而不舍的精神将一桩板上钉钉的旧案黑白颠倒，而是加纳通子这个有些特例的女人以及岛田庄司对这个女人何以特例的原因的探究。

加纳通子特例在哪里？出生在日本北方一个小城镇一个小有地方权势的家庭，所以，是小玩伴的天然头目。无意中致死镰仓家的小弟后，通子变得畏首畏尾起来，亲生母亲但与之以姐妹相称的麻衣子以及养母却一直以亲生母亲自居的德子相继暴死，特别是被父亲强暴以后，忧郁的加纳通子发现自己是一个在性方面有特殊要求的女人，所以，虽然嫁给了吉敷竹史，温文尔雅的丈夫却不能激发出通子作为女人的魅惑，倒是偶尔相遇的镰仓家的二兄弟，他们用粗暴和毒药让加纳通子成了钏路闻名的淫妇，也成了镰仓一郎镜头里最摄人魂魄的女人，更成了40岁以后的加纳通子不堪回首的一段不可思议的过往。有意味的是，除了被父亲强暴，岛田庄司一笔一笔写下的让读者大跌眼镜的加纳通子的性爱生活，都是她本人自愿所为，这也就带来了岛田庄司邀请读者进行的如下思考：到底是什么形成了在性生活上肆意妄为和肆无忌惮的加纳通子？这也是日本作家的所长嘛，这方面的开拓，他们每每有突破，岛田庄司在《泪流不止》中给出的“探案”结果是，遗传！麻衣子的母亲也就是加纳通子的外婆是一个享受粗暴性爱而被包括家人在内的人们所不齿的女人，作为被侮辱后孕育出来的麻衣子，岛田庄司倒是没有多花笔墨描述她的性向往，但是，加纳通子那些令人瞠目的对性生活的无度需求，坐实了岛田庄司所推断的遗传的不可抗拒力。

不过，岛田庄司的虚构绝不是空穴来风，从小说开始时间往前数40年，正是日本从战后最贫穷的国家慢慢崛起的40年。贫穷，让这个国家的戾气劲吹社会的沉渣泛起，才会有了突破了道德规范和社会法制的混乱的性活动，才会有了因为高利贷而引发的一杀就是数人的大案。一个有道义的作家敢于直面自己国家褴褛不堪的过去，仅这一点，岛田庄司就很了不起。而其不因为加纳通子是个日本女人而笔下留情、笔笔犀利地刀劈斧砍加纳通子的淫乱半生并在叙事的基础上为加纳通子有别于他人的行为寻找科学依据：犯罪心理学、性心理学、虚假记忆症……当年，加纳通子明明是被杀鸡的场景惊吓后又被一只被剪去头的鸡追得魂不守舍，心疼她的麻衣子为了让加纳通子安魂，才带着加纳通子举行了一个仪式：回到杀鸡现场找到鸡头装进金属罐里埋在自己花园的柿子树下。为什么？30多年以后加纳通子回想起这一幕将鸡头幻化为被害人的头颅而麻衣子将这只头颅埋在自家花园的柿子树下是为了替杀人犯加纳通子的父亲掩饰罪责。岛田庄司移用了美国发生过的真实事件来解释加纳通子匪夷所思的记忆，“这是一种本人无恶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说谎的情况下把虚假事实当成了事实，并讲述出来的精神障碍症”，这就是岛田庄司通过其畅销作家的人气向公众普及的一个心理学常识，巧妙的是，正是通过甄别加纳通子的错误记忆，30多年前的错案才得以纠正——等到我在云开日出、水落石出之际顺便接受了“虚假记忆症”这一知识后，觉得拜读《泪流不止》，很值得。

尽管如此，我并不喜欢岛田庄司的这部超长的探案小说。但是，一个以写探案小说行走在文坛的作家，不满足习惯的套路，而是试图在熟能生巧的轨道里走出新颖的步调，这让我很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