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教师的时间不长，前后加起来大约五年。也许我教的是一班特殊的学生？这五年里我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和事。我在想大概这五年把教师这一职业可能遇上的人和事都遇上了，不然，教师的人生也太丰富了。

我教的，是师范班，他们已经初中毕业，在我们学校培训三年后将去小学当老师。我接手这个班时他们已经二年级了，庄黎已经是他们的班长了。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对庄黎颇有好感，在一大群叫英、芳、珍的女孩子中，庄黎的名字显得那么脱俗、清丽，一定有一对不一般的父母。后来，见到了庄黎，还真与她的名字和谐，小小的个子，眉清目秀的，皮肤有些黑，但不影响她是个清秀的女孩子。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更让我喜欢的是，别看她个子很小，班里的几个调皮男孩就是服气她，这让我这个大不了他们几岁的班主任省心省力了不少。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个曾经让我备感省心省力的班长，在我的教师生涯中横亘了一块迈不过去的石头。

那是在半年以后的事了，我记得是寒风凛冽的冬天，而我走出大学校园去当这个教师，是在炎热的夏季。那天，我有两节语文课，本来是上午一节下午一节的，数学老师下午要到区里参加教研活动，就把我的语文课都调到了下午，才当老师，不知道怎么合理地用嗓子，第二节课上到后半段，已经声嘶力竭了，所以，回到办公室只想休息休息，谁知，庄黎的妈妈已经等在办公室里了。

我感到错愕，我没有想到我想象中应该不一般的庄黎的妈妈，居然如此苍老，还有她的那身打扮，差不多就是菜场里卖蔬菜的大妈。还让我错愕的，是我想不出来庄黎犯下了什么错要让她妈妈跑到学校来找我。

我太年轻了，但这没有妨碍我从庄黎妈妈的脸上读到心事重重。我找了个杯子，为她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水放在她的面前，然后静静地等。她只是一味地喝水，尽管那水烫得她嘴里发出丝丝的响声。我突然明白她不想在办公室里这么多人面前说事儿，可是，我到哪里去给她找一个安静的房间？也许可以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对，我就这么做了。庄黎的妈妈在那个安静的角落一坐下，就一把攥住我的手告诉我庄黎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我惊慌得不得了，上世纪80年代，一个十六七的女孩子一个星期没有回家，是一件严重得足以让人惊慌失措的大事，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好女孩子庄黎身上？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庄黎叫过来问个究竟，但是她妈妈不让，她妈妈让我转告庄黎回家吧，回家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了。说罢，像是怕被庄黎撞上似的，匆匆走了。

多年以后，回想这件事情，我真是太傻了，我为什么不向庄黎的妈妈问个究竟？谁让我是个才当了半年的教师！我让学生把庄黎叫人，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小个子身体内的执拗在庄黎身上充分显现，她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回家，也不答应我马上就回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在我面前，叫我无可奈何，万般无奈之下，我轻率地挥手让庄黎一定要回家。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去教室，看到庄黎，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就把她叫了出来问她回家了吗？？她还是不吭声，这真叫我无趣呵，就又冲她挥挥手。

我是不想过问这事儿的，但是又觉得不管像是不行，又不知道怎么管才是，只好每天走程序似的看到庄黎就问她回家了吗，回家好吗。这样话说到第四天，庄黎的死党朱文跑来央求我老师你不要再对庄黎说那样的话了，“嘿，我把你们当朋友，你们还真不把我老师了。她为什么不回家？”朱文王顾左右而言他：“她住在我家的。”一听这话，我到底放了点心，但是，我不依不饶：“我问的是她为什么不回家！”“老师……”“你不能告诉我，是吧？那你怎么能要求我不去过问庄黎不回家的事？我到底还是你们的老师嘛。”朱文被我逼得大概觉得不说是不行了，带着哭腔要求我听了以后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跟庄黎对质。得看什么事！我心里这么想着，但是为从朱文这里拿到答案，我佯装点头。我听到什么了？我听到的事情是我那样的年龄在那样的年代里的晴天霹雳。朱文告诉我是因为庄黎的爸爸对她不规矩她才不回家的。“这事我们可不敢瞎说。”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朱文被我这么一急，眼泪都出来了，说老师这种事情我们怎么敢瞎说！

尽管我答应了朱文要保密的，但是这个秘密我敢藏着掖着吗？可是本能地我觉得这事儿不能汇报到学校，谁知道朱文说的是真是假，要汇报我得把朱文的话落实了，可是找谁落实呢？这事儿折腾得我很长一段时间吃饭睡觉都不香，趁着年轻敢冲动一个电话把庄黎的爸爸叫到学校来。

仅从外表看，我真的不敢相信庄黎的妈妈和爸爸是夫妻。庄黎的爸爸个子很高，我一米六八的身高还得稍稍抬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个子高高的庄黎的爸爸儒雅，温文尔雅……反正，那时候我心里关于一个男人的赞美之词放到庄黎爸爸的头上，都不过分，所以，我还没对他说话呢，心里就打起鼓来。我说你们庄黎……“对不起呵，老师，孩子给你添麻烦了，回去我跟她妈妈一定好好说说她。”一句话就把我堵得忘了该说什么了，余下的时间我完全被他牵着走了，直到他告别了我才醒悟过来，我实在太嫩了。

放寒假了，我觉得放寒假了庄黎还不回家总是不妥的，就跑到庄黎妈妈的单位。庄黎的妈妈在一家保密工厂工作，我们只能在门房间旁边的接待室里交谈。她妈妈说知道庄黎住在朱文家，就放心了，不回家就不回家吧。我听了心里钝钝地一疼，因为庄黎妈妈的态度向我证实了我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可是……”“别说了，老师，我是孩子的妈妈呀，老师。”

我离开庄黎妈妈的时候，是灰溜溜的。我不知道等待开学了，我还能面对庄黎以及那班学生吗？幸好，校长让我过完年后就去区教师进修学院进修。

等我回学校的时候，庄黎他们班已经毕业了，而我也接了一个才进校的新班级。可是，我不能忘记庄黎，她那事，我等于是撒手了，一想到这里，她妈妈跟我说她是孩子的妈妈时的样子就在我面前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