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丈夫正住在医院里，肝癌晚期。等到我与她开始熟悉起来了，她丈夫已经成了她们家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那年，她才45岁。

她们家床头柜上那张照片上的她丈夫，风度翩翩，黄色的T恤，米色的西裤，咖啡色的皮鞋，背景是欧洲的古城堡和蓝色的大海。她说是她丈夫在英国做访问学者的时候拍的。

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不也是癌症面前的弱者吗？可是，单位里的人都说败得更彻底的还是她！她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她丈夫在的时候，她的钱包总是鼓鼓的，到淮海路上逛一圈，从来就不空手回来的——钱都是她丈夫办英语辅导班挣的。

其实，这还不是最让她感到失败的地方。她丈夫一撒手人寰，她与女儿之间的桥梁断了。从来就只相信钢性管理的她，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对女儿就非常严厉，所以单位里有这样的传言，在马路上遇到他们一家三口，永远是她一个人走在前面，而她丈夫和女儿，挽着、搀着、搂着亲亲热热地跟在她身后。

丈夫去了，最直接的反映就是她女儿在来年的高考中失利。怎么办？她决定送女儿出国念大学。单位里的人都埋怨她的女儿不懂事，爸爸过世不久，妈妈正孤独难耐着，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还有，出国留学可是一笔不菲的费用，爸爸去世后让妈妈一个人来承担，怎么可以？这样的议论总是能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的，趁单位全体人员伙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当口她自豪地宣布她女儿去加拿大温哥华的签证已经落实。“我有三个理由让女儿出国留学，首先是我先生生前的愿望，其次是我女儿向往的事情，第三……”她突然顿住了，抓起面前的啤酒杯猛灌了一口，结果呛住，咳得。有人找热水，有人拍她的背，等到她回到了常态，人们的注意力早就转移出了她的话题，她这才舒了一口气。

丈夫刚刚离去的时候，她和女儿在较长的时间里沉浸在对丈夫和爸爸的回忆中，所以，两个人倒是相安无事。但人们总是要继续自己的生活的，哪怕失去的那个人是自己的至亲。就在这个时候，女儿高考失利的事实残酷地摆在她们面前。她说：“你以为你爸爸承诺的送你出国留学的事情还能兑现吗？我们没有钱了。”女儿没等到她把话说完，就躲进了厕所，她抹着眼泪在心里说这些我都懂，家里已经没有钱让我出国了，我是想好好考的，但是……如果女儿能把心里想的这些话能够告诉她的话，可能彼此间的不愉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但是，女儿觉得在她面前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当年自己来初潮的时候，吓坏了，找的也是爸爸。好，这家里就夹进来一块冰了。女儿落榜以后等到她下班回到家里，女儿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餐，于是，晚上的时段变得漫长起来，她女儿跟她又没什么话可说，时段变得愈加漫长。有一天，她突然恐惧起来，再这样下去，她跟女儿之间的关系就完了。意识到这一点，整个晚上数羊也好回忆往事也好，就是无法让自己进入梦乡。一夜无眠后她决定砸锅卖铁也要把女儿送出去，如果这样做能换得女儿与自己的亲密无间，值。

这就是她在饭桌上脱口而出的第三条理由，这样的理由能告诉同事们吗？

到底年轻，可是与女儿同行的小伙伴不也年轻吗？有好几个人忍受不住加拿大地广人稀的寂寞，特别是冬天，回家了，但女儿坚持了下来。她很自豪，自豪之余，又酸楚不已：女儿为了避免与她相处的尴尬，居然吃下了许多人吃不了的苦！

转眼，四年过去了，女儿本科毕业，邀请她去温哥华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去了加拿大，才知道女儿在那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加拿大是大，但那是人家的家，她女儿只能跟四个留学生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房间里那个乱！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没有时间给自己弄吃的，女儿就天天拿她打工的面包店卖剩的面包充饥。她心疼得，劝女儿既然已经毕业了，就回国找工作吧，可女儿说什么也不答应，说是妈妈为了她出国留学，这几年受苦了，她要在加拿大找一份好工作赚很多钱补偿妈妈。她笑了，夸女儿真的懂事了。可是在回国的飞机上，她忍不住地泪流满面。她没有想到四年这么悠长的时间都没能打开女儿的心结。

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虽说谈婚论嫁还早了些，但是应该有个男朋友了。单位里的人总有事没事地问她女儿是不是已经名花有主了，这样的问题总被问了有将近两年了吧，众人得到的回答总是：“还没有，她如果有男朋友了，还不告诉我！”这样的答复，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让她心虚了，有不知轻重的同事就直截了当地捅她心上的那快疤：“你女儿大概有了男朋友不愿意告诉你吧！”她涵养好，笑嘻嘻地回答人家：“不会的。”但是，她心里明白，照她在温哥华时女儿与她的关系，怎么不会？！要真是这样的话，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回想往事，女儿为什么会跟她如此生分？还在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听从别人的劝告什么最好的家庭教育模式是严母慈父，对女儿特别严格，从学习到生活上的事情，吩咐女儿的时候从来不苟言笑。在这样的教育模式下，女儿争气地从重点小学一路读到重点高中。发现女儿不太愿意跟她亲近的时候，丈夫还在，还没有生病。他们一家三口去逛马路，女儿从来就跟她爸爸勾肩搭背的，她，是连手都难得牵一牵的。丈夫还在，凡是要跟女儿沟通什么，丈夫是红脸她是白脸，倒也相安无事，丈夫意外地故去，尽管万般无奈，她还是把女儿送了出去。她以为女儿在慢慢长大，女儿会理解她的一番苦心的，但是……

她决定打个国际长途给女儿，试探一下心中的猜测到底是真还是假。电话通了，听女儿的口气好象很诧异她居然打电话过去，她的眼眶一热，心里说女儿呵，为了你妈妈可以舍弃一切，可是你不懂！她说：“我想明年暑假再去你那里，照顾照顾你，好让你全心全意地工作。”女儿显然愣了愣，回答：“你不是跟同事说好的去北欧玩的吗？”“可是我不放心你，还是过来照顾照顾你吧。”“不用，妈妈，我自己能行！你还是和同事一起去北欧的，加拿大，地广人稀的，没什么好玩的，再说你也来过。去北欧吧，费用我来出。”她的心凉了半截，但还是挣扎着把心里最大的疑惑抛了过去：“女儿，有男朋友了吧。”女儿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说：“还-没-有。”“那就这样吧。”她说，电话还没有挂断，已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