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的菜场有好几个水果摊，这对不知道从江西还是江苏农村来的夫妻经营的这一家，紧挨着一个上海阿姨的摊档。上海阿姨矮胖，说一口夹杂苏北口音的上海话，嗓门大极了。去这些水果摊次数多了，慢慢体会到上海阿姨的嗓门可以不大，她是用这种方式给江西或者江苏夫妻施压，也给所有来买水果的人一个暗示：你们不帮下岗工人而去照顾外地人的生意吗？

我就是给上海阿姨暗示得在她那里买了很长时间水果。平心而论，这么多水果摊在哪一家买都是一样的，在市场杠杆的调节下，每一家水果的价格不相上下，为了抓住长期客户，他们不会在卖出去的水果里做手脚，什么塞个烂的、缺秤啊。有时候也会买回家一个有疤痕的苹果，那多半是因为双方都没在意时混进来的，隔天你去跟他们讲，他们一定会补一个苹果给你。也有的时候你挑选水果的时候告诉他们果篮里有个烂的，他们在收你钱时，就干脆把那个烂了一点点的送给你。

那天，我想买苹果来着，习惯使然在插在苹果堆上的价格牌上看来看去想找一家最便宜的，如上所述，各家的价格都一样，可是江西或者江苏夫妻的价格牌上，除了阿拉伯数字外，还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也许不是世界上最甜的苹果/却是你能买到的最新鲜的苹果。我的职业病犯了：何以见得你的苹果最新鲜？想了片刻，人家有道理啊：最新鲜的苹果在远方，此时此刻，你不可能吃到远方的苹果，他的苹果于你不就最新鲜的吗？见我饶有兴趣地看价格牌上的字，江西或者江苏夫妻中的妻子一指她老公：他写的。他就喜欢写这个。盯着那两行非常清秀的字迹，我的想象无限远起来：或许，他天生是一个跟文字有缘的人呢，只是因为高考时缺了三两分，现在只好到远离家乡到上海来卖水果为生了。那天的苹果我就在他们家买了。

荔枝上市的时候，他写：日啖荔枝三百颗，只羡鸳鸯不羡仙。这是哪跟哪呀，想是这么想，还是下意识地买了他家的荔枝。

桃子上市的时候，他写：孙大圣的蟠桃园，今天开到我家来。我跟他打趣：孙悟空是看蟠桃园的，所以不能说是孙悟空的蟠桃园。他笑，却也不改。

最有趣的，是他为淡红色的樱桃写的话：爱情的滋味。对呀，这种产自烟台的国产樱桃，甜和酸的滋味夹杂着，哪一味占了主导，真不好揣摩，可不就是爱情的滋味嘛！

两个月前，我去他们家买上海蜜梨和葡萄，看见夫妻两个在拌嘴，就多嘴：“为什么？”妻子说：“他咳嗽很长时间了，叫他去找个X光，不干。”丈夫一瞪眼：“看什么？挺贵的，再咳一咳就好了。”我就劝他们，咳嗽这事儿不能怠慢，再贵生了病总是要治的。说过这话几天以后，再去他们家买水果，夫妻两个都不在，隔壁的上海阿姨索性将自己的摊位铺排到他们这一边来了。我问：他们人呢？上海阿姨说他们家里出了点事。噢，不要是那个丈夫不好了？

一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他们夫妻回来，就多问了上海阿姨几句，果然，是丈夫的身体出了问题，“很严重的毛病哦，他们说。这么严重的病，不应该在上海治疗吗？居然回了老家，有毛病伐。”

又过了两个星期，突然发现他们家的水果摊重新开张了，只是，不见丈夫，只有妻子一个人在。我当然会问怎么啦？妻子忧戚地答：“就是一般的支气管炎，回老家休养了。市场里是不是都在说我老公得了重病我舍不得给他治送他回老家了？”我说：“没有没有。再说，你管人家说什么呢。”顿了顿，我说：“你一个人照料这个水果摊，太幸苦了吧。”她说可不是，早上3点钟起床进货，白天还要看摊，“他不让我来，说一个人太幸苦。可是，我不来怎么行？两个孩子一个高中一个初中，都需要花钱。”

我同情她的办法，也只能多吃水果，所有的水果都在他家买。可是，只过了一个月，他家的水果摊再度关张，怎么啦？每回去市场都要往这个水果摊看一眼，又过去了一个月，水果摊还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门上挂了一张硬纸牌，上书：摊位转让。我认识夫妻中丈夫的字迹，那不是他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