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麻是谁？居麻是李娟的新书《冬牧场》的男主角。迄今为止，我读到的李娟作品都是散文。散文真正的主角都是作者自己，而《冬牧场》的主角，真是居麻。

居麻是一个哈族汉子，有老婆有孩子，所以，冬天来到阿勒泰草原的时候，居麻不得不带领全家迁徙到能让牛羊吃饱肚子的地方。往地下挖上数尺，用冻得板结的羊粪砌起墙来糊上屋顶，这就是冬窝子——所以说，冬天里的居麻一家几乎是餐风露宿着，且年复一年。

李娟是爱居麻的，所以，她的笔会轻轻一晃，放过了居麻身上唯一的坏习惯，酗酒。酗酒以外的居麻，高大壮实，爱家爱老婆爱孩子，为了他们，可以在零下三十度的苍穹下放羊牧牛，直到自己变成了冰棍才回家扑倒在老婆的怀抱像孩子一样恸哭日子的艰难。他怨恨过命运的不公没有让他降生在稍稍努力就可衣食无忧的地方吗？我读到的居麻，从来没有想到过怨恨，因为，一个满心怨恨的人，幽默感早就死绝，而不会像居麻那样为一件像样一点的衣服作出那样的怪：“不给我穿好衣服，我今天下午早早地把羊赶回家！……如果明天还不给，我明天中午就把羊赶回家！……要使别人问我为啥回家这么早，我就说老婆子不给我好衣服穿呀！哎，怎么好意思在外面转来转去。”李娟纳闷了，问：“整天放羊，（好衣服）穿给谁看？”居麻答：“给绵羊看。给山羊看。它们看了都会说，咦，这是谁？不像昨天那个人嘛。然后围过来看，再也不到处乱跑了，让他们干啥它们就干啥。吃完草就回家，听话的很，听话的很！”

乐观。

这样的乐观后面是什么？是常年缺乏维生素凹凸不平的指甲，是塞外罡风吹佛下过早衰老的容貌，是每一件都有补丁的衣裳，是每一双都修补过的靴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居麻一家从来不哀，因为他们不贱。夏牧场的草场因为秋意渐浓已无法养活居麻他们赖以生存的牛羊时，居麻他们顺应节气的变化拔寨用比老牛喘出的气更加粗重的破车载着几无长物的家当去向自然条件更加恶劣的远方。不知道在远方会不会遭遇前一年一样的雪灾。就是风调雨顺，日渐凋敝的草场还能不能满足居麻家牛和羊的胃口？读过《冬牧场》，我们真是杞人忧天，居麻他们总是泰然地承接老天给予他们的一切，不抗争只顺应。应该如何评判居麻他们的生活态度？是的，如果没有跟大自然抗争的勇气，人类不会进步到今天。可是，居麻他们的冬牧场越来越远离家园，是不是老天对我们不肯驯服的惩罚？两难中，我感谢李娟能够用住进冬窝子的方式提供给我们这样一个文本，让我们不敢轻率地批评牧民们放弃安居点的选择。就在夏天，由青海湖回兰州的一路上，道路两旁间或有修葺一新的房子似乎空关已久，一问之下是牧民们弃用的政府盖给他们的安居点。那时候，不知轻重地腹诽牧民们的不知好歹。

是李娟告诉我们居麻他们何以如迁徙的鸟儿一样逐水草而居。居麻说：定居下来，不就再也没有哈族牧民了吗？上天创世纪的时候，给了人类那么丰富的生活方式！在人类只求结局不懂欣赏过程的思维模式操持下，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