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续续地在网上又找到一些《茶可道》，较全的是“茶人”系列。

发现，潘向黎如数家珍般地将史上酷爱茶道的僧人、诗人、文人、性情中人一一呈现在《茶可道》里时，笔墨是那么节俭，仿佛家里的稀世珍宝只肯漏一小角炫耀一下便深藏若虚了。惟独写到张岱，将这个茶人的故事分了上篇、下篇不说，还各起了意味浓厚的名字《想见其人肺腑香》和《但愿相对啜一瓯》，文中更是不吝溢美辞章：“（张岱）绝对是那个时代最值得与之来往的人，他不但有‘癖’，而且非止一端。寻常人病在‘无深情’，他病在情‘滥’无法自制，情深不能自拔”、“若是有幸和张岱作了同时代人，哪怕后来要和他一起遭家国之变、哭旧梦之残，也还是要把三春堪破，浮名抛却，赶赴那湖光、月色、荷风、茶香的一场繁华盛事”……我节录的片言只语，你读后大概也会与我同感：《茶可道》的作者，对张岱的一往深情，已经超出了“茶”字。

的确，这个三十年前我们读中国古代文学史却无缘结识的明末清初的绝世文人，正越来越被文学门槛内外的人推崇着。

先说槛内：我的好友人称才女作家的龚静，近年来闭门作画弹琴修悟生活真趣味，却在百思中屡屡寄情于张岱，数篇称道张岱的好文见诸报端，可帮助我们了解张岱在她心目中的模样：“如此再感雪与张岱胸次，自然非仅仅纯洁美丽而已，晚年宁愿受穷入山，也不与时局合作，当为张岱雪情之恰好注释，性灵在张岱不仅止于‘极爱繁华’好人间美色的个人情怀，也不止于‘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不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的真性情为生命追求，当有家国天下的底蕴，即便一生无意入仕，寄情都会风景风情。”

还是槛内人。我认识数年的钱姓历史学教授，盛名之下，这些年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城市与境内外之间。总有候机和候车的空隙，好事的媒体于是采访：拿什么打发等候的焦虑？他答：读书，一本张岱的《陶庵梦忆》是一直藏于随身的皮包里的。钱教授的书房我有幸踏入过，册数之巨怕是在沪上好书者中也能掠得头把交椅。如此这般，非把张岱东南西北地“牵挂”着，可见张岱在他心里的分量。

就是受他们两位的影响，我这个槛外人也学着珍重起张岱来。我家的那本《陶庵梦忆·西湖寻梦》就置于床头柜上，高兴了不高兴了都会寻出对应的篇章读一读，仿佛那样才能恬然入梦。读到今天才想到涂鸦几笔我读到的张岱，可见，“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境界高得够我一辈子追逐的。

要不要把我读到的张岱和盘托出？有这样的顾虑，实在是因为相比于潘向黎和龚静的美文，我的见解（如果也能称作见解的话）有些八卦。张岱，这个纨绔子弟，奢靡过、孟浪过、浮夸过、胡天野地过，是亡国失家之恨让他猛醒，才有了我们今天读到的“寄情于风景风情”的好文章。即便是这些代表了明清小品文最高境界的好文章，如果撇开了趣雅和文美的因素，这样一个男人，终日逡巡于山水、佳肴、美器和好物之间，只可做隔世情人吧？所以，以小人之心度潘向黎之腹，“纵使生在张岱的时代，纵使有缘得见其人，我也不敢说：今天不畅饮你的茶，绝对不走；我只有从心底里道出一句：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相对啜一瓯”——有这样的叹息，也是因为潘向黎堪破了，像张岱，是那种只适合远远地欣赏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