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炸油条的油可能不干净，面里头可能和了肥皂粉……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从油条只能在国营饮食店里买得到、4分钱一根开始吃起，到现在只有小贩还在炸油条、已经涨到7毛钱一根，几十年吃下来，对油条的感情不是几个道理能够稀释掉的，还好，平常日子天天要赶着去上班，没有时间排队买油条，只有周末才可能犒劳一下自己。

我家附近只有一户卖油条的小贩，一般，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的早上8点半左右，我会到她那里买4根油条、一大碗咸豆浆，去年，这点东西价值3元钱，现在，需要3元8角钱。

去年冬天，很冷。可是，吃油条的人不怕冷，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等着热腾腾的油条出锅。5元钱早早捏在了手里，往常我会等到轮到我拿油条的时候才把钱交给她，不是冷吗，我就早早把钱给了她。她老公已经替我把咸豆浆打好包交到我手里，她也把油条装进塑料袋递给了我，可是，2元钱她为什么不找给我？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她：“找我钱呀。”她斜睨着我：“哦，你给了我5元钱，”我点点头，她接着：“可是我找给你钱了。”我愣怔着：难道是我想多要她2元钱？切。刚想提了豆浆、油条走人，突然觉得就这样走了，不就变成我要讹她2元钱吗？我要讹她2元钱？就站定了跟她争执起来。说句笑话，如果我们俩一人一台电脑在MSN上对骂，我可能有胜算，可在那样的场合，我才说到第三句就词穷了，还搭上没完没了的后悔：我怎么跟她一般见识！

下定决心就是馋死也不吃她家的油条，可也就忍到第三周，还是去了。我这边还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人家冲我嘻嘻一笑。也是，每天有多少人到她这里买油条，非记得我？我这边刚想松懈，人家已经大嗓门喊：“阿姨，四根油条一碗咸浆？给阿姨打豆浆。”我赶紧将手里的3元钱给她。接了钱她的手还不收回去，说：“油条7毛钱一根了。”我算是找到下台阶了：“又涨价了。”她真是伶牙利齿：“阿姨，你们的工资不也涨了嘛！”这话顿时激起嗡嗡的议论声。嗡嗡声中，我想找到8毛零钱，可是，没有。她说“没有就算了。”我哪里肯，拈了张10元钱给她，这回她不含糊，把我先前给她的3块钱还给我，又找了我6元2毛钱。回家的路上，我暗暗骂自己：你还是跟人家一般见识了。

渐渐地，我开始观察她与买油条的、钱之间的三角关系。

某日，一个飙悍的30来岁的男子拿了油条打算走人，她匆忙向上翻了一下眼睛又低头揉她的油条面坯，嘟哝：“钱给过吗？”飙悍男马上红了脸已经板刷的头发一根根竖得剑拔弩张的。见状，她赶紧拆招，边扔一根油条的坯子入油锅边笑呵呵地解释：“不是说你，不是说你。”我看得见，飙悍男的满腔咆哮给生生地堵在了嘴里，犹豫片刻，他怏怏地走了。我理解他，不把嘴里的愤怒吞回去，难道跟个卖油条的斤斤计较？望着飚悍男远去的背影，我特别期待下一个人跳将出来，看她还能有什么招数。没有下一个。对呀，所有买油条的都自以为比她的地位高一点、一截、一段、一块，又怎么会为区区小银子跟她罗嗦？就在这时，我仿佛看见她狡黠一笑。啊，我突然明白，她正是利用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在她面前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宣泄了她因卖油条辛苦而积聚起来的怨愤。当然当然，“心理学”这三个字也许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是粗砺的生活教会了她这些。也是，来自苏北的五口之家，要在上海立足并过着吃剩有余的日子，没有这点生活智慧，怎么可能？

而我们，握的一大把从各种途径学到的知识，遇事却未必敌得过她的生活智慧。

我选用的一篇文章用了一个词“牛逼哄哄”，被出版后审读判断为出了差错，他认为应该是“牛逼烘烘”。接到“判决书”后，我遍寻手头各种官方认可的词典试图找到“牛逼哄哄”这个词条，对不起，词典出版的速度哪里及得上语言发展的速度？既然如此，我写了一份申诉报告说明“牛逼哄哄”这个词包含了说话的意思，用“哄”更加妥帖。申诉被驳回。我正想着要不要再次申诉，在走廊里遇到审读，他笑眯眯地告诉我之所以驳回我的申诉，是因为“牛逼哄哄”是个脏词。这是什么话！你审的是有没有错字而不是词脏不脏。要命的是，我的反驳是在几分钟后才想起来的，此刻，那审读虽已年迈也已经闪得无影无踪。我非常生气，非常生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想到在我家附近卖油条的她，就我一星期去她那里报到一次的频率，都无数次看着她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争执化解在青萍之末，我还有什么资格不跟她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