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二版封面)
       

                                               李健吾与曹禺的不同

                                                                                                                                                                          韩石山

   韩按：2014年12月6日下午三时到五时，在北京南锣鼓巷蓬蒿剧场，举行了《契诃夫戏剧全集》首发式座谈会，参加者有童道明、濮存昕、郭宏安等专家学者十多人（以上举例，只是我能记住的人名），还有译者焦菊隐先生的公子与儿媳，还有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赵武平先生和陈飞雪女士。赵先生是我多年的朋友。这次让我来，是太原的苏先生和陈女士促成的。场子里还有上百名年轻人，像是学生。主持人史航，是一位精通戏剧史的专家。

下面是我的发言。约摸十分钟。据日记录出，稍有变通，当时不会这么有条理。

能参加这个聚会，很是高兴，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专家学者，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方才好几个人，都谈了契诃夫在戏剧上的成就，我就不说契诃夫了，我说说这套书里，《契诃夫独幕剧全集》的译者李健吾先生。我写过《李健吾传》，叫我来，也是说让谈谈李健吾先生。

这次出的《契诃夫戏剧全集》四本，《独幕剧全集》是其中的一本。在外国戏剧的翻译上，李先生最大的贡献是译了《莫里哀戏剧全集》。也译过托尔斯泰的剧本，高尔基的剧本，契诃夫的剧本。出版时，都是一个个的单本，薄薄的一小册。几乎全是解放初期，在上海戏剧专科学校当戏文系主任时译的，给老师和学生做参考材料。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李健吾是个少有的全才，少有的天才。上中学时，写过个短篇小说叫《终条山的传说》，十年后鲁迅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卷时收入且评价甚高。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作家才知道什么叫意识流，试着写意识流小说，而李先生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就用意识流的手法，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他还是戏剧家，评论家，散文家，法国文学研究专家，可以说，在他涉及的所有领域，都取得了当时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成就。其中有的成就，是后来者难以超越的。

写《李健吾传》时，一九九三年吧，我访问过社科院的柳鸣九先生，他是法国文学专家，说李先生的《福楼拜评传》，一九三四年出版，五十年来，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著作，再往后五十年，也不会有人能写出来。一个人写一本书，一百年内，只能让他独领风骚，这是多么大的本事。

刚才有人说到了曹禺的戏剧，说是如何的了不起。我不这么看。我要告诉大家，曹禺的戏剧，跟李健吾的戏剧，是没法比的。两个人是前后同学，都是清华外文系的，李比曹大几岁，李毕业留校那年，曹由天津转来，是钱钟书那一班的。都师事戏剧家王文显先生。是同一师门，论成就，曹跟李，是没法比的。曹的戏，比如《雷雨》，一看就是从外国戏剧摹仿来的，李的戏，也有外国戏剧的精髓，却全是中国的风土人情，几乎看不出外国戏剧的痕迹。

有人会说，你说李先生的戏那么好，为什么解放后不演李先生的戏，而曹禺的戏却大行其道呢？

我来告诉你， 这是因为曹先生的戏，是宣扬仇恨的，跟解放后我们的社会理念相契合，当然会尊崇，树为样板， 大力弘扬。很长一个时期，我们总是说万恶的旧社会，曹先生的《雷雨》，恰恰契合了这个理念。看旧社会多么可恶，儿子竟跟继母通奸，只有鲁大海这样的无产阶级的代表，起来跟周朴园作斗争，人民才能过上好日子。这跟鲁迅的作品，解放后受到特别的尊崇，是同一个道理。我们说吃人的旧社会，鲁迅早在多少年前，就说历史书上写满了吃人二字。好在现在的中学课本上，鲁迅的作品，已大幅度的撤下来了。

刚才那么多人谈契诃夫，都说到了一点，就是，契诃夫的戏剧的基调是善良，我要说，李健吾先生的戏剧，其基调也是善良。再一个特点，是风趣幽默。这一点，也是曹禺的戏剧里没有的。宣扬仇恨的戏里，怎么会有风趣幽默呢，那不是把仇恨化解了嘛。

年轻的朋友们，有兴趣的话，请看看李健吾先生的书，知道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有这么一个大作家。

（附记：我是当天中午到北京的，路上偶感风寒，有点咳嗽，发言毕，坐在隔一个座位上的焦隐菊先生的儿媳，递给我几片咳嗽药。在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