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鹏先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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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的可爱
虽说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又有了那么高的声望,林先生给人的整体感觉,却只有可爱二字。
山西书画界,流传着一个小故事,最见此公之可爱。
太原有个晋阳印社,是一帮爱好篆刻且有相当造诣的年轻人组织起来的。时间在二〇〇八年。其中多人,在治印上拜林鹏为师,不是那种名义上老师,是磕过头,行了大礼,正儿八经拜的师。
印社成立了,总该宴请一下老师傅吧。
就在印社成立的当年,八月间,印社请林先生来印社聊天。难得老先生出来一次,又去附近饭店嘬了一顿,酒酣饭饱,送老先生回府休息。
正待转身离去,林先生进了里屋旋即出来,甩下一沓子钱来,说道:我怎么能让你们破费,这点钱拿去花吧!
看着厚厚的一沓子钱,几个人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林先生复说:就算我的饭钱嘛!
再要分辨,林先生的脸已沉了下来。几个人只好乖乖地收起,鱼贯退出,回到印社一数,整整一万。这可发了愁,本意是想请老先生出来散散心,没想到会来这一手,怎么办,想来想去,想出了个名堂:以此为基金,办个“蒙斋印学奖”。
蒙斋是林先生的斋号。
林先生的可爱,不是什么书生意气,胸襟怀抱,也不是什么豪言壮语,拍胸脯捋袖子指手划脚,而是家长里短,亲切随和,通人情讲道理。“仁义之人, 其言霭如也”,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长者。
山西有个作家叫韩石山,多年来,与林鹏相友善。韩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说浑身毛病,是多了点,说毛病不少,大致不差。爱跟他比的,多半看不起他,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持“世间聊备一物”看法的,多半还欣赏他,没有大聪明,还有点小聪明,至少看书多点,文章还有点灵气。
林先生对韩的看法,属后者。又进了步,说“上苍生人不易”。这话与保护动物协会的宗旨不差上下。
韩宅离林府不远,没事了,常去林先生那儿坐坐。
到了别人家,抽不抽烟要考虑考虑,到林先生家,没这个担忧。
林先生住的东花园,原是阎锡山的府邸,也可说是阎督军休憩的地方,西边有便门直通省府的办公室。现在已经败落得不像样子了,仍可想见当年的幽静宽敞。即如林先生的住处,只是大院南边一隅,一明一暗两间,而那个明间,足有五六十平方米。面积大还不足道,关键是高轩敞亮。到了住楼房的人家,最忌讳的是抽烟,在这儿,你尽管抽吧,不是主人不见怪,是你抽上一个时辰,烟雾还不一定能飘落下来。
最痛快的,还是跟林先生的聊天,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却每每有意外的收获。
一次林先生说,文化人里,他最喜欢大家无拘无束,和睦相处,切磋学问,共同提高,最讨厌拉帮结派,今天对付这个,明天对付那个。就是艺术上,也不喜欢流派这个说法。凡了归了某个流派的,大都是二流货色。
“林先生,”韩石山笑着说,“有人说你的书法,是傅山一派,你觉得这对你是赞扬还是嘲讽?”
林先生一怔。显然,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刁钻的问题,且说在当面。沉默片刻,说道:
“以前没想过。常人说这话,肯定是在赞扬,叫你这么一说,又不见得了。我还是喜欢人家说,你是有自己独特风格的。我也一直在坚持自己的风格。我看过傅山的字,真迹,碑帖,不算少,从没有临过。”
“我也看出,你跟傅山不是一个路数。”
“流派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也有人说你是山药蛋派吗,你的感觉如何?”
“刚出道的时候,模仿过山药蛋派的写法。人家说是山药蛋派,还挺高兴的。后来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再说是山药蛋派就反感了。一个作家,还活的时候,就归了某一派,总觉得是借势攀附,借风扬沙,一点自信力也没有。”
“是有这种情况。”
“不说派了,文化人里,常有三五个人抱成一团,对付某一个人的,我最是看不起。几个零加起来是个零,几个一加起来还是个一。真正的艺术家,都是自成格局的。徐悲鸿、刘海粟,是哪一派?中国有个岭南画派,谁知道里头最有名的是谁。作家也一样。孙犁活着的时候,从不承认自己是荷花淀派的首领。沈从文哪一派也不是,成就一点也不比哪个派里的差。”
“说的对!”林先生激动起来。“勾心斗角,暗处下手,这是中国人性里,最下流的地方。”
“不敢再说了,再说咱俩就成了一派,叫人笑话了。”
哈哈哈,两人都笑了。
还有一次,林问韩自我评价如何,是个什么人。韩张口就说,是个坏人。林吃惊,有这样评价自己的吗。
“我要是个好人,早就死了几回了。”
林不解,说没有这么评价自己的。
韩说自己上大学时就上过批判会,文革后住过“学习班”,清污时是山西的典型,一生没有顺当过几年。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好人。若是好人,也只能说是坏人里头的好人。举个例子吧。大学毕业到了吕梁山里,在中学教书。有次坐汽车去临汾,买了票,是前面的位置。出了城,上来一个运管站的人,一个司机赶他到后面去坐,他不答应,这个司机不是开车的,让开车的司机停下车,要赶他下去。他火了,大声说,叫停车算什么,你叫他往沟里开,看谁怕死。要赶他下车的司机也就没了辙。
“怎么样?”韩说,“够坏的吧!”
“对,就得这么坏!”拍案叫好。
对于韩石山来说,在林先生这儿,不光有高谈阔论的快感,时不时的,还真能学上一两手。
有次两人正坐着,一位外地朋友,带来书法作品,让林先生评点。几张条幅,摊在地上,林先生转了半圈。
“好,不容易,有长进!”
林先生这话,让韩石山一下子想到梅兰芳常给人说的一句话。有人请梅老板看戏,不管是好是坏,过后梅老板总是连声说:“不容易不容易!”起初不管是请教的,还是旁观的,当即的感激不用说,过后还要给人说:“梅老板真是爱护后进,黾勉有加啊!”时间长了,老是这一句话,聪明人听出门道了,“不容易”可以理解为,这么年轻演的这么好不容易,也可能理解为演的这么差,居然也敢演,脸皮这么厚,真不容易。至于是怎样的一个不容易,你自己去想好了。
就是林先生的这个“有长进”,也要看怎么品味,是说你比自己先前的样子有长进,还是说你长进了一大截,达到书法艺术的某个层面。若是说比先前有长进,还要看你先前的水准,若水准太差,说了跟没说一样。
还有个故事,也流传甚广,不妨写下。
太原有个尔雅书店,很是有名,老板靳小文,儒雅厚道,是此道中的一名高手。开了个尔雅,又开了个万象书城,是太原的一个文化坐标。
前些年了,某出版社出的一套《四库全书》,定价十几万,打对折也得七八万元,靳老板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不知进了多少套。
卖这样的书,没有促销手段是不成的。靳老板是厚道人,促销的手段也极厚道,就是,谁要买了他的书,一定送货上门。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那么一套书,几百册,谁也扛不回去,就是打出租,也不是一车能拉得了的。
林先生是个常逛书店的人,尔雅远点,一年之内,三四回,四五回还是要去的。听说有《四库全书》,改天就去了。林先生是省城的大名人,一去就有人报告给了靳老板。
靳老板当即下楼,热情接待。
“听说你们新进了《四库全书》,看看吧。”
看过了,问多少钱。
如实相告。林先生的出手阔绰,靳老板早有领教。
“听说还有个什么优惠条件。”
“嘻嘻,对别人是优惠,对林先生是服务,送货上门。”
“好,一言为定。”
付过款,临走时留下一个纸条,写着地址。
这老头也太较真了,不就是府东街上吗,又不是没有送过。靳老板颇有点不以为然。及至回到办公室,掏出纸条要交给办事人时,瞥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纸条上写的是:河北易县南管头村。
没办法,不,应当说是,心甘情愿地,雇了个客货车,奔驰数百里给送过去。
这个故事还没有完。一套《四库全书》,为什么一定要送回老家呢。
故事后面还有故事。原来,前两年,林先生在老家建起一个不能算小的宅院,正房两层楼,辟出一间专放图书。放的不少了,还是空荡荡的,早就存心要买套大套的丛书,踅谋几年,大套的丛书,莫过于《四库全书》。
《四库全书》摆起,果然气派。
只是这个书库的门,平日总是锁着,连他那些年岁不小的子侄也不让进去看。只有一类人除外,那就是村中的少年儿郎,谁来了都可以上去看看,摸摸。就是孩子们没有想到,林爷爷也会引诱你上去看看,摸摸。
林先生的理由是:成年人看了无用,孩子可就不一样了,叫他们从小就知道世上有这么一套大书,从小就存下对中国文化的敬重心,向往心。可别小看了这点点敬重心,向往心,存在心里多少年,不定哪天会发酵的。一发酵,那可不得了,说不定长大了就是个人物,至少也是个有文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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