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的沉思

韩石山

好的小说，不管多长多短，读过之后，多半会在头脑里形成一个意象：某种简单却颇具蕴含的画面。

闫文盛的小说《悬崖》，暂且不必说好还是不好，读过之后，我头脑里的意象甚为鲜明：一个人站在一条小河边，看到水中映出的自己的容颜，是那样的丑陋，抬头看去，原来是对岸站着的另一个人的容颜。一时间他愣住了，这究竟是谁的容颜？愣住的不光是他，还有站在对面的另一个人。

这样的惊诧可以无限地推导下去，假定这条小河恰在这儿转了个弯，站在对岸的另一个人惊诧之馀，转过身去，在河边映照自己的容颜，是那样的丑陋，抬头望去，原来是对岸站着的另另一个人的容颜……

能升华为一种意象的小说，多少就有了某种哲学的意味。

没有交谈过，我不知道作者最初是怎么构思的。得之于一种理念，还是得之于一件实事？这么说，非是没读过当代的文学理论，乃是我对小说写作的一种成见。我从不认为，优秀的小说一定受孕于与生活的厮混，一个奇妙的理念，同样能够保证胎儿的成型。不管是哪一种，还有个前提，就是，你必须有足够的聪明，还得有那么一点仁慈，不必太多，一点即足够。

且看故事的进行。老刘错钱给朋友，不多的一点钱，却因为心疼这点钱的不还，与对方成了难以脱离的朋友，直到这个朋友不知所终。此事不过是个引子，“我”由此得到的这点人生经验，在遇到一位叫梅的朋友时，全部变了样子，那么善良的梅，竟因一个乡下表妹来借钱，将生活搞的一团糟。真的该怨表妹吗？梅的婚姻，原本就是一塌糊涂。给梅带来霉运的表妹，又是怎样一个情形呢？与她的男朋友一起费尽心机借钱，钱借到手了，两人却摔盘子摔碗，如同寇仇。

这是一个连环套，一环紧扣着一环，眼花缭乱之际，作者轻轻地放下了最后的一环。更像是一个繁难的数学式子，一步一步地推导着，你以为答案马上就要出来了，作者却停止了他的演算。不必庆幸，也不必遗憾，不管事件怎样的推衍，人物怎样的黏连，用俗人的话说，这是一个借钱的故事，也是一个为钱所累的故事。友谊，爱情，亲情，不管多么圣洁的东西，一遇到了钱这个对头，都显露了原形，而在这渐渐显现的过程中，同时显露的，还有人性的善良，人生的无奈。

这样的小说，最容易写成一件愤世嫉俗的作品。这是多少作品，肤浅地成功的良方，也是多少作品，彻底地失败的毒剂。道理很简单，我们的作家，总在想着给眼下的世象一种解释，理性的，也是质直的。社会的不安定，定然是因为我们心中的不安分；可恶的金钱呀，你扭曲了人的本性；无耻的欲望啊，你搅扰了我们平静的生活。此刻的作家，多么自负，又多么得意，不是医生，胜似医生，这里解剖刀还没放下，那里就开出了救命的药方。不必责怪当代作家，我们的老祖宗也是这个路数。“路有冻死骨”，一定要联想到“朱门酒肉臭”，否则怎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闫文盛的年龄不算大，但他的思谋比同年龄的作家要深得多，也细得多。用我前面的说法，他有足够的聪明，还有那么一点仁慈。他知道世象与人性的关联，也知道人性与世象的分野。这里有个“度”，难说多么的精确，却容不得半点的差池。不及诚然是失败，过了更是一种唐突。

空口无凭，且看一段描述。当那个叫英姿的表妹，与男朋友周青大吵大闹之际，喊出：“钱！不会去偷，去抢？”逼急了，男朋友也大喊：“我给你去偷，去抢！”然而，一旦男朋友冲出房门，英姿就害怕了，马上披上衣服跑了出去，风雨中沿着小区周围一直跑下去，边跑边喊，边喊边哭。甚至喊出这样的咒语：“周青，你再不搭声我就死给你看！”待到在小区旁边的林子里转了一圈出来，男朋友既没有去偷，也没有去抢，而是正在马路边的花圃上蹲着，默默地看着她的歇斯底里的表演。

这就是度，这就是聪明，这就是仁慈。这就是成功。

而这一切的完成，端赖了作者那从容而平实的叙述，紧贴着事件的进行，也紧贴着人物的心性。只有这样紧贴的从容，才让我们心里的弦儿绷得紧紧，也只有这样平实的紧贴，才让我们最后与小说中人物，一起发出那声惊悚的喟叹：“下台阶的时候，我发现路面竟然立起来。我就像贴在悬崖上似的。”

                                               2011年3月7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