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推开了那扇黑沉厚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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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海上雅臣的《井上有一》
一扇黑沉厚重的门。《愚彻》、《无我》,还有《贫》,一个又一个墨字。翻看海上雅臣的《井上有一》,我的眼前,不,该说是脑海里,由远而近地,矗立起这样一扇门,黑沉且厚重。那浓重的笔划,该是乌黑的漆色,那不多的留白,该是岁月的剥蚀。厚重,则是一种直觉。站在这扇门前,我感到震撼。庆幸我不是一个书家,若是,又是怎样的惶惑。
多年前,在中国某地,曾参观一次高规格的书展,见过整幅的宣纸上,赫然一字,四仰八叉;行家告诉我,说这叫独幅字。中国自古有独幅字,比如“寿”,比如“虎”,但绝非如此可怖。此番看《井上有一》,译者在《译后记》里说,天津人民出版社曾于一九九五年出版过《井上有一书法》,“拓展了现代艺术在中国的想象空间”。又一个食洋不化,——这次轮到了东洋。
由此又给了我一个意象。仍是这扇黑沉厚重的门前,多少急于有所成的艺术家或准艺术家们,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要开启这扇沉重的门。有的使出了蛮力,以肩,甚至以颅,照准门扇中间,狠命地撞去,砰砰有声;有的先把自己装扮成“有一”的样子,剃光了头,或者反之,留长了发,总之是异于常人也悖于常情,双眼直愣着,希望这扇门会认错人,砉然而开,迎迓故人。
我佩服他们的执著,还有机智,却不敢苟同他们的乖张,还有贪鄙。
千百年来,艺术疆场上的角逐,惨烈如同两军的厮杀。只是双方所持的武器,只有盾而不会有矛,凭靠的是神力而非膂力,——盾是艺术品,神力则是艺术的光芒。可叹学艺的人们,只相中了盾面的纹饰,而不知其后的人物;只看到了盾上的光芒,而不知其何以如此辉耀。于是照直迎上去,模拟,仿造,成了唯一的捷径,不二的法门。全不知,学如逆水行舟,而创造乃是顺流而下的事。若艺术能这样逆向而成,还有什么个性可言,还有什么创造可道?
不明此理,多少年后,不管是日本,还是中国,井一这扇巨大的艺术门扇前,必将白骨累累矣。
感谢海上雅臣先生,为我们捧出了他的心血之作,这样一部蕴含丰饶而体例严正的传记,为我们推开了这扇黑沉厚重的门扇。喜欢有一的朋友,尽可以逆向前行,却能感到顺流而下的愉悦。一扫井上先生莽汉蛮干的形象,看到他品行高洁而心细如发的一面。进而看到他的行藏,也看到他的灵府,看到他的奋进,也看到他的颠踬。再问一句,艺术需要疯狂,但你能说疯子就是本色当行?
这就要说到雅臣先生这部书的特色。作者说是评传,要叫我看,也可以当作正传——从生写到死。但又确乎是评传,评他的人生,评他的艺术。艺术紧贴着人生,人生践行着艺术。一个为艺术而生的人,最后终于殉了他的艺术。起自贫贱,终生以小学教员为业(校长也教员),守正,狷介,却能认定目标,一往无前;倒下了,在倒下的地方,矗立起一座高耸入云的丰碑。
有谁能想到,这个以现代书法艺术成名的书家,年青时曾在传统艺术里浸淫多年。“每天傍晚上完课就从学校直奔美术研究所。据说头两年画素描,后两年用油彩画裸体什么的。除此之外,他还下功夫画植物、静物、自画像,还给同事画肖像”(第21页)。受长谷川校长的告诫,“你应该搞书法啊”,转入书道之后,也是从传统入手,在桑鸠先生的指点下,对《雁塔圣教序》“进行了彻底的临摹,牢牢掌握了古典书法的笔法”。(第25页)
有谁能想到,这个被朋友们视为“不撞到南墙不回头”的,看似莽撞的书汉,竟是一个神经纤细的“记录狂”。“在有一的人生中,一旦发生什么划时代的大事,他都会详细记录下来,并造册保存”,许多已毁于战火,而身后留下的日记,“用楷书写得规规矩矩,可字又小又细,几乎无法辨认”,这“填塞得让人窒息的日记”,不是十册八册,也不是三十册五十册,竟有163册之多!(《前言》)
又有谁能想到,在艺术之途的跋涉上,他也曾走过弯路。1955年到1956年两年间的几个月,曾发愤要走一条“否定文字”的书法之路,且是那样的痴迷,那样的颠狂。然而,又是那样的清醒,当他的“否定文字的”书作受到关注,甚至因此而获得参加一九五七年“第四届圣保罗国际美术展”的代表名额(仅两位书法家入选),又能毅然回到“文字性”上来,且立誓从今往后,“字要堂堂正正地写,写出气势”。(第93页)
正是这一改变,让他的《愚彻》《无我》《不思议》,一展出便令人刮目相待。尤其是《愚彻》,“引起了轰动效应”,其版图收入世界著名美术评论家赫伯特•里德编著的《近代绘画史》。(第97页)一举奠定了他的国际声誉。
在读此书的过程中,我这个不懂现代艺术的乡佬,竟也有自己千虑之一得。质言之便是,就像我们得先是人一样,然后才能是优秀的人。艺术亦然。必须先是艺术,然后才能分出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而艺术上的现代派,不过是将艺术本质中最本质的一些东西,尽量地放大,以惊醒世人,光大艺术。这种放大,必然有度的支撑,并非越大越好。有一先生的教训就是,可以减少“文字”的因子,可以拔除“文字”的堕性,但绝不能剔除书法的“文字性”。绝对的自由,只会丧送了艺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中国的这句古语,该是千古不易的铁律。
末后,还要说到雅臣先生的文字。我也写过几部人物传记(《徐志摩传》等),虽谈不上成功,却不能说没有我的体悟。那就是,一部优秀的人物传记,正传也好,评传也好,体例严正、叙事清晰最是根本,在此基础之上,若能做到文本的叙述语言与传主的性情作为,契合若符又相映生辉,那就堪称上乘了。虽说我看到的是译本,两种语言的转换过程中,必然会减损些什么,然而,我相信两位译者的水准(大约二十年前曾看过两人合译的三浦绫子的《冰点》),译事上的信达二字,该是做到了的。本乎此,我要说,海上雅臣先生的文笔,用力处配得上井上有一那雄健的风格,细微处又贴近井上有一那纤细的心性。写传记写到这样的份上,可说是有慧心了。
我的行文总是这样的匆促直下,不留空白,以致难以加上两位译者的姓名。只能在此补足了。译者系李建华与杨晶女士,二人乃夫妇也。
(《井上有一》,海上雅臣著,李建华、杨晶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0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