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只手

                                                 韩石山

    少年时，我肯定不是个乖孩子，证据是，我曾被人称为“三只手”。

    初中一年级时，有一天，轮我们班劳动。那是困难时期，凡是与吃沾点边的活儿，不分轻重都是人们超之若鹜的，第一数帮厨，顺手就能拿块馒头塞进嘴里。第二数去学校加工厂磨面或碾小米。可惜这两个好活儿，都没派上我。

    天无绝人之路，是晚饭前那会儿吧，天快黑了，我正朝教室走去。我们班的一位同学推着小平车过来，车上是个大笸篮，里面是黄橙橙的小米。这是碾罢米去入库。我忙跑过去，连招呼也没顾上打，嗖嗖抓了两把塞进袄兜里。旁边又有两个同学看见了，也照此办理。

    “干啥的！”

    忽地一声大喊。原来管机器的师傅就跟在后头，吓得我们撒腿便跑。不知是谁告的密，当天晚自习后，我们三个偷米贼都被传到班主任樊老师房里。樊老师是退伍军人，“红旗班主任”，不代课专管学生的思想纪律。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老师，可当时我们却觉得他凶极了。进到房里，问了几句话，我们都低头不语，樊老师突然大喝一声：

    “举起手来！”

    这叫干什么？我们大惑不解，承认错误还不行，还得叫我们投降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举起手。

    “举起来！”樊老师猛地一拍桌子。

    我们只得乖乖地举起来。这动作不用人教，看电影早就学会了，但从未实践过，并没有多少屈辱的感觉，只觉得怪好笑的。

    “看看你们的手！”樊老师又说，“看呀！”

    我们只好抬起头，看看自己这只手，再看看另一只。看不出什么名堂。

    “数一数，都有几只手！”又叫着我的名字问：

    “韩安远，你说，你有几只手？”

    “两只。”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对！再说。”

    “两只。”

    “不对！是三只。只有长三只手的人才偷东西，你们偷东西，怎么能不是三只手。说吧，是几只？”

    “三只。”我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们那儿确实给小偷叫三只手。

    接着又审问另外两位同学，他俩也只得承认自己是三只手。

    我上过十七年学，在后来的学校生活中，也住过学习班，也上过批判会，比这都重得多，但印象最深的却还要数这次。主要是樊老师的办法太新奇了。

顺便得说一下，我在这里写出这件事，绝不是记恨樊老师。自从我当过多年教员之后，再回想当年教过我的老师们，哪一个都觉得怪亲切的，尤其是少年时教过我的老师，那亲切又要多几分。

（此篇系旧文改写，收入我的散文集《我的心气》，1988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初版，1993年二版。原文名为《少年三偷》，此为其中一节，原名《偷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