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心情究可哀
“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这是胡适1938年题写在照片上的一首诗中的前两句。照片是前一年照的,脸上平展展的,鬓角处能看到一绺白发,或许不是,是光线映的。1891年出生,算到写诗的这年,只有47岁。中年的心情是什么呢,胡先生没说,看年谱与日记,这首诗是10月31日在驻美大使任上写的。这个月内,广州失守,武汉溃败,胡在美国,忧心如焚,积劳成疾,不久便犯了此生的第一次心脏病。想来中年的心情,该是倦怠与忧虑吧。
我在胡适这个年龄,终日为家计操劳,东奔西跑,从不知什么叫倦怠,也从不知道什么叫忧虑。这或许是因为我出名晚,一直在下面打拼,三十大几才进入城市生活。刚刚把生活打理顺了,忽然发现,已近耳顺之年。耳顺的意思,有多种解释,最妙的还是“听话”,什么话听进耳里,都顺顺溜溜的,没有一点点逆的感觉。单位不用说了,想听逆耳之言也没人给你说了。家里呢,当年的妻子早已是老伴,也早已是唯妇人之命是从了,真正要听得顺的是那自己当年喝斥来喝斥去,颐指气使的一双儿女。
这感觉是今年夏天在北京时,不经意间发觉的。儿子在北京成了家,立业没立业,也没个标准,只要不给家里要钱就行了。可当老人的,总觉该给儿子家里添点什么。买什么呢?钱多了肯定买不起,想来想去,还是买个饮水机吧。此时才发现,孩子早就不是过去的孩子,而自己也确实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过去在家里,我是真正的家长,他们的大小事情,都须我来做主。就连平日吃饭,也是我说吃什么就做什么。买东西更是这样,我说该买就买,我说不必买肯定就买不成。现在可好,全翻过来了。有次商量买洗衣机,儿子要买全自动滚筒的,还要西门子的,我说海尔不就挺好吗,国产的,坏了也好修。儿子不耐烦地说:还没买就先想着坏,要是人家的就不坏呢。我说,哪有不坏的东西,外国的东西,坏了你找谁去。儿子说,你以为坏了还得背上机子去德国吗!我差点发了火,我再蠢,能蠢到背上机子去德国吗。这还是解释,更多的时候,是摇摇头,有时甚至叹一口气。最让人窝火的是,连气都懒得出,就那么不屑地白你一眼。
这都没有什么,只要不屈不挠地抗争下去,哪怕强词夺理,哪怕胡搅蛮缠,仍不失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父亲。可怜复可怕的是,几个回合过后,我竟生了畏葸之心,像一个败军之将,再也提不起战斗的精神了。心里一松劲,身子也跟着塌了下来。儿子一米七六,我一米七七,平日跟儿子走在一起,神气的什么似的,这几天一上街,自个的肩膀老往下出溜,腰杆怎么也挺不直。到了商量买什么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往旁边跨上一步,做出一种似听不听、似懂非懂的神态。待他母子俩商量定了问我的时候,常是腆着脸连声说,好着哩,好着哩。
一次母子俩在前面走,我在后头跟着,影影糊糊地听见儿子问妈妈:爸在家里就这样吗,不是痴了吧。妈妈说:哪会呢,有话你跟他好好说嘛。儿子说:我也想跟他好好说……下面的没听清,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路边的杨树上,宽大的叶子轻轻地飘落着,一阵秋风吹过,地上的叶子徐徐移动,风一住便停了下来。我的心情也正如这半黄半绿的落叶。也就是此刻,忽地有种惊悚之感,韩某人真的老了吗?想想,六十的人了,怎么能不老呢。“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也就在这一刻想到了胡适的那两句诗。继而便想,老年的心情是什么呢,在我看来,见了儿子就发呆,该是老年的最重要的标志吧。
一代一代的,人类就是这样繁衍的。就像树木,小树总会长大,大树总会老去。认识到老了不可怕,鼓足心劲振作起来就是了,可怕的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看日出日落而不知老之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