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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江湖
“想大宋初年,山后杨老令公,使得一手杨家枪,杨老令公的儿子杨六郎,也使得一手杨家枪;杨六郎的儿子杨宗保,杨宗保的儿子杨文广,均使得一手杨家枪。杨文广的儿子是谁?族繁不及备载,只知道南宋岳飞岳鹏举,在小商河收伏了一员小将杨再兴,使得一手杨家枪。杨再兴的儿子是谁?族繁不及备载,只知道丘处机雪地夜行,撞见一位好汉杨铁心,使得一手杨家枪。
……”
杨家枪后来就没有了传人。杨铁心的儿子杨康,杨康的儿子杨过,从来不使杨家枪。
杨家枪哪里去了?
只有我知道。
因为世代相传、一枪光寒四十州的杨家枪,就在我手中。
枪长一丈二尺,钻子葫芦式,锋开五指阔,留情结上的红缨用真正猩猩血染成。执枪立在平地,左手前,右手后,前七后三,当中合抱两尺。
枪杆凉滑,一如天上的月光。
往左谓“封”,往右名“逼”,往上曰“提”,向下称“扭”,前刺是“吐”,收枪乃“吞”。各种枪法无非在这六个字上变化。师父说,名将用枪,一出手,封、逼、提、扭、吞、吐六字俱全。
我来到黄石镇,总也有四五年了?
几年前,我接到一封信,邀请我担任黄石镇图书馆的管理员。我左右无事,便应允了。
一下便住了四五年。
这个镇子不大,但也算冲要之地,南来北往的人杂得很。镇中心的大道不断有奔马驰过,哒哒声里,黄土飞扬,直逼得道旁的杨柳也减却几分颜色。
镇上据说也有酒肆瓦舍,勾栏歌楼,夜全黑时,有隐隐的声乐传来,隔了几条街,仍算得浓稠,我却没有倾听的兴致。
图书馆所在这条街,平日少有人踪,除是有斗殴伤人事,奔逃追逐,噼啪的脚步声偏巧就经过门前,还有惨叫和詈骂。清晨开门,许就见到衙役在洗刷昨夜青石板上的血迹。
有一家饭馆,开在热闹的所在。偶尔我会去那里坐坐,也听得些外间的传闻轶事。饭馆的老板勤快,添饭添酒都及时,只是喜欢时时斜觑客人。老板娘殷勤,好一张利嘴。幸喜我不多惹事,饭毕立即返回下处。
这是一个小院,后面五间正房,四间盛满图书,一床一桌一椅而已。院子也只有那么大,阶前有几丛野花,墙根处生了一溜青苔。
前院有几间敞轩,是供镇上的人读书的。时常几日也不见一个人影。壁上有一具琴,我不会弹,只是喜欢看它挂在壁上的样子,随便用五指拂过琴弦,听铮铮琮琮的不成调的几声响。
或是摆一局棋,自己和自己对下,赢也是自己,输也是自己,于是欢欣感伤,一样不缺。
夜里,我总是取出一卷藏书,在青灯下展开。书大都颇有些年代,发黄的卷页时时剥离些碎片,簌簌地落在手中。再用指一磨,便成了黄色的粉齑。
这些古老的纸屑,常常令我陷入发呆中。有时我会斟一杯劣酒,将古纸的齑粉洒些进去,闭目饮尽。什么味道?没有味道。
有时我也出去走走,大街上人流如潮,时时有人向我点头,也说上一些恭维的辞句:博士、新文人、专栏作者、书评家……等等,同时也有人向我谈起各类新语词:女性主义、底层体验、爱国情怀、市民社会……之类。
我恍惚记得鲁迅先生教导过,战士应付类似场合是使用一种叫“投枪”的东西。不过我只是点头微笑,打恭作揖而已。
因为我没有投枪。我只有一杆祖传的杨家枪,投出去,就没有了。
出去走动多了。镇上渐渐便也有了关乎我的传闻。有一个叫李小丁的人,在一次聊天时斩钉截铁地说,我最喜欢的诗是曹子建的《洛神赋》,每日夜里,我必将此诗吟诵数遍。
《洛神赋》,从前做文青的时代,也喜欢过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那种对女子的倾慕,已经很久没有体味了。
我喜欢的其实另有其诗,作者也是姓曹。从多年前九月那个秋夜起,这首诗就成了我的至爱。
已经起了二更。远处突然有几声狗叫。
有人将前院的门拍得山响。我不由有些恼怒,有些惊疑,出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看门背后的角落。
那里静静停靠着一杆大枪,套在枪套里,像一个瘦长的人形。
一开门,来人除下了风帽。是你?
我惊喜的眼眸中折射着星光。
寒夜客来茶当酒,我却并无炉灶可以烹茶,只索开了酒罎——这也是这位客人携来的,两只土碗注满,就着月夜、秋夜和风。
三碗酒下肚,我们俩开始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话,真是抢,不容对方说一句囫囵的。这才让我想起,我从前是多么的爱说话。
不知不觉中,酒罎大半已空,喉咙也已抢得嘶哑。
“你知不知道?”我拍着来客的肩头,“我这几年新创了一套枪法。”
哦?来客眼睛一亮,共有几招?
“一招都没有——这套枪法没有固定的招式,只是兴到之处,随手而成。所以上不得阵,杀不得敌,只能自己把玩,以乐余年。”
“何至于如此老气横秋?”来客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总有个由头?”
“当然,就是我最爱的古诗。你总该记得?”
“那末,如此良宵,舞来看看也好。”
“也好。”
枪从枪套中取出,通体白亮,全无一点尘埃。
枪花一抖,活脱一条白蟒,窸窣响动,探出草丛。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大枪转时,银光一圈圈激荡开去。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曹孟德于月夜大江之上,横槊赋此诗,有并吞江南,一统六合之志。东坡却在前赤壁赋里泄气道:“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后来人复又泄东坡之气曰:“消极思想。”总是人生两重向度,都被古人讲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枪尖颤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可堪孤馆闭春寒,为谁流下潇湘去?可记得与你拍手掌睇月光的小女孩,今夜做了哪一村的新娘?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枪如游龙般腾跃,翩翩自夜空飞过。我回头对来客一笑,忆起少年时的冶游,毁坏了多少杯盘,击碎过多少春夜?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急速挥动,枪发出呜呜的鸣声。留情结被风掉成一个扇面,一个倒卷,竟将枪尖包在其中,枪杆在月色下,如有灵性般显出曲折蜿蜒的风姿。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枪与人几乎已合二而一,枪外的一切事物都已消失,只剩下一杆枪在世间纵横,封、逼、提、扭、吞、吐六字俱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风声戛然而止。秋夜的月里,我执枪立在平地,左手前,右手后,前七后三,当中合抱两尺。
枪杆凉滑,一如天上的月光。
门轻轻关上。马蹄声渐渐远去。
我放好了枪。沐手,木盆里的水花缺乏质感,将手浸入水中,同时触及冰凉与热情。
擦干手,我走进屋内,挑亮了灯,再度展开合上的卷页。一刹那间,我又变回了那个全无诗意的图书馆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