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旧晴得不太透明，风在刮，从武威到十八里，乘车一小时，下车后候在路边，等载客的小出租司机大声喊我。这个地方处在三岔路口，开出租的都是附近农民，他们来来回回往山里送客，挣的钱足能养家。我站在通往山区的风口道上，冻得浑身发抖，没有车子过来，平日热闹的拉客现象这一天不见。

后来去一家小餐馆吃早餐，想借以取取暖，卖饭的小俩口倒是热情，可他们的餐馆实在算不上热情，比外面热不了多少，冻得我直流哈啦子，脊背也是嗖跟的。半小时后，有辆车过来，我问司机去黄羊川不，司机说快上车啊，马上就走。挤上去，车里塞了满满一车人，孩子像补丁一样补在母亲怀里，大包小包把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塞得瓷实，我硬挤出巴掌大一块小地方，搁下了屁股，很快有个胖女人挤上来，一屁股将我挤掉了，我悬在空中，看沟两边的山色慢慢在我眼里实在，竟也不觉得挤这样的车子有什么痛苦。

一路苦焦，所望之处全是荒凉，这就是我的家，一个叫黄羊川的地方。水库里的水倒是积得够满，看来冬天的雪没有白下，库区两边农民们已经在耕作，我想起父亲扶犁的情景，母亲跟在他后面撒种。外祖父拄着拐杖站在半山腰，诗人一样俯视着他的大地……

我已不再光屁股，甚至不再上学，这样的记忆只能证明我很怀念他们，可他们已经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此行奔波，就是去给他们扫墓。

差不多十年了，我就这样奔波在现实与记忆交叉的路上，多少次，故乡的路是拿泪水淹没的，多少次，我从车窗里望到了父母，两副弯到地上的腰，两个累坏了的老人。多少次抬头相望，两眼空茫，家乡的路家乡的人淹没在另一副山水里。思念就这么纠缠着我，让我痛，让我哭，让我感觉人世上最残忍的事，就是把亲人分开，阴阳两隔，永不得见。

老家大哥家小憩片刻，弟弟跟弟媳驱车赶到，结伴往坟上去。坟在一条叫做小南冲的沟里，沟里居然通了油路，曲曲弯弯通到山垴处，那条河依旧，可惜水干了，潺潺的声音还有白化化的冰再也不见，就觉沟里的风景没了一半，父母会不会多添些寂寞？来到那眼小泉边，泉水枯干，上面一滩泥，踩满牛蹄印，草还未绿，整条沟除了荒凉，就是令人窒息般的寂静。农人们都还活在天寒里，往年热闹的春耕，今年楞是被延迟了，相信地下的父母也在急。

蓦然发现坟前多了一块桌子，巨大，显眼，稳稳当当搁着，跟有钱人家的茶几一样显得富贵。弟弟呵呵一笑，说，没想到吧，年前你没来，我们烧完纸，回去路上，发现这宝贝，楞是请来了。

请来好，一直想为父母置张桌子，水泥的太俗，摆坟上不合适，没石料大气，也没石料宝贵，可真要找一块够格的石头，这条沟又苍白得提供不出。多亏了修路，把埋在地下多年的宝贝给翻了出来，让弟弟发现了，发现就是运气，父母终于有一张像样的石桌了。

祭品摆上去，烧纸摆上去，大哥在坟头上压纸，虔诚。我环顾四周，看到背山上那些鱼嘴一样的洞，大的仍旧三个，小的无数，像接福嘴一样张着，将天地之灵气接进我家祖坟里。母亲的坟有塌落的样子，坟头的草明显比父亲坟头上的矮，土也少了不少，好胜了一辈子的母亲，会不会因为这个，觉得我们在特意照顾被她“欺负”了一辈子的父亲？弟弟说本来要填土的，今年没闰月，只能等明年。我说就这样吧。说完便到了另一边。

弟弟和弟媳没听明白我的话，这种话他们是听不明白的，里面有属于我自己的信息。我选择朝西南的方位，找一平地，荒草茂盛，我看到了紫气，蹲下，画个圆，将一撂烧纸还有祭品摆上，心中念念有词，老家伙，我来看您了。

这是烧给外祖父的纸，这个养我长大自小给我讲故事的老男人，四十岁没了婆娘，楞是把四个姑娘养大，嫁了人，而后又开始抚养我，直到他死。他埋在另一条沟里，坟是他自己找的，坐向也是他定的，那是座孤坟，因为他没有儿子。我仍然不能去他坟上，老是说时间不足，其实时间不是问题，阻断我双腿的，仍然是懒惰，也罢，在这里烧了他也一样能收到，那就再亏欠一次吧。

两堆火燃起，沟里一下亮堂起来，气温也升了不少，远处站在太阳下的牛一个个伸过头来，望住这些扫墓的人。天上乌鸦紧急集合般，纠结到离我们三米远的地方，虎视眈眈盯住两堆祭品。

弟弟拿着面包，在撒，我举着双眼，望住遥远，那里是天堂，也或许是地狱，总之，是一个我暂且还不能去的地方。

活与死，就这么近，就这么简单，昨天还有说有笑的人，今天已长眠地下，昨天还又吵又闹的人，今天已长卧于黄泉。

远处的人把目光投过来，他们知道这是老许家后人来了，从四处来，聚集到父母面前，他们多少有些羡慕，毕竟这条沟里，这座山里，老许家还有些名堂。但这样的名堂到了一定时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活着，可我父母死了，死人是无法跟活人比什么富贵的，能比的，也就这一缕缕烧纸化成的青烟。而这座山后另一座山上，我快到百岁的外祖父，却享受着一个人的孤单。他会不会猛然惊起，唤一声我的乳名？

我跪下，含着不能流出的泪，磕了三个响头。心中响，老家伙啊，你要是活着…………

云起风至，纸灰飘舞，乌鸦们兴奋地涌来，抢食美味，这时候的乌鸦不能叫乌鸦，它是祖先，是另一个世界的亡灵……

清明日，有多少人奔走在探望父母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