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不那么阳光的思想,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讲出来,会不会让大家对所谓的“母爱”失望。
在我浏览过去的笔记时,我发现了这么一段心理描述。这段笔记写于成成大约两个月的时候,那一天想必他在不停地哭闹,而我,或者是因为缺乏睡眠,或者是因为抱他抱得胳膊疼,总之,在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抱着他,我心里竟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给他吃点儿安眠药!
这不算突发奇想,我从北京带来的一本书,《新生儿护理与坐月子指南》,就这么写着:‘对于晚上哭闹不停的孩子,可以给他服点儿镇静剂’。买书的时候,我看到这句,还曾经想:‘这恐怕不太负责任吧?孩子以后变傻怎么办?’我明知现在很多书都是瞎编的,不尽可信,还是把这本我明显不信任的书买了回来,就好像把一名教唆犯请回了家。
现在,那本书就躺在柜子里,那个念头就这样诱惑着我。也许只需一点儿点儿,一点儿点儿。把一片药掰成八瓣,或者十六瓣,然后再碾成粉,搀在奶瓶里。这样他就可以睡上几个小时,这样起码我能喘口气。他的小脑袋伏在我的肩头,松松垮垮地,他的脊椎软软地,支撑不起他的身体。他不设防。他也没法设防。他闭上了眼睛,但我知道他并没睡着。他正在养神呢,等我一把他放在床上,那时他就已经攒足了精神,开始“哇哇”大哭了。
我想起我昨晚做的梦。有一种说法,“梦是愿望的达成”。我是个心理简单的人,我的梦总是最最直接的愿望的达成,从不对我的愿望进行任何的扭曲和变形。昨晚我梦见了四件事:第一,我回了北京;第二,成成会翻身了;第三,成成会说话了,第四,我写了一本书,用英语写的,书名叫《纯粹之书》(The Pure Book)。现在我想起了第二和第三,我的心就软了下来。他才两个月我就希望他会翻身会说话,所以我不能为了今晚的安逸就去冒把他变傻的风险。生活不止是今晚,还有未来。我对自己说:虽然今晚很难熬,可是毕竟还有未来。
但是今晚毕竟还得熬啊,怎么个熬法呢?我下决心让他哭。我从未让他痛痛快快地哭过,这对他的身体健康不利。小孩子不能跑跳,哭就是他们最主要的锻炼方式。如果他哭累了,他就会睡得快些。再说,哭一哭,对他应该没什么损害。对这后两点我最有把握。我自己就是这样,哭累了,也就睡着了,哭对我也从来没什么损害。以己度人,既然我哭得,他为什么哭不得?
于是我把他放在了床上。他微闭着眼,没哭。我走到厅里去吃饭。雨点儿问我:“睡了?”我说:“睡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又哭了”。雨点儿耳朵特别尖,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她就能听到。我说:“让他哭吧,哭累了好睡觉”。我在沙发上坐下,捧着大碗让雨点儿喝我妈煮的苹果水。雨点儿把头伸进碗里,我喝斥她:“看着头发!”她改成拿勺喝,我厉声提醒:“小心洒地毯上!”雨点儿急了:“你还让不让我喝呀!”我不说话了,心里也知道自己理亏。
一边给雨点儿捧着碗,一边侧耳谛听着那边的哭声。隔着两道门,哭声很微弱,以我爸我妈的听力,是不可能听到的。他不停地哭,节奏均匀。我庆幸他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孩子,否则,我就很难下决心了。他的哭,在我的经验里,属于中等力度。雨点儿在喝水,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我很想就这样一直呆在厅里,耳不听心不烦。哭声显得微弱一些,对我内心的打扰也就更轻一些。但我还是坐不住了,虽然明知他不会出什么危险,明知他不会翻身不会爬,我还是害怕出什么事。什么事呢?不知道。仅仅是因为这种做法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有点儿莫名的恐惧。
我回到卧室,坐在书桌前。他就躺在床上,离我一米左右。他全然不知我已经回来了,已经打开了电脑,开始打字。我想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收场。他会不会哭着哭着就自动入睡?要是有这种可能也不错。他哭得我心烦意乱,可我还是一个字接一个字地打了下去,而且文理还颇通顺。他突然放弃了均匀的节奏,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有点儿犹豫,不知是否火候已到,该抱抱他了。某种东西让我迟疑,自私?懒惰?我还在不停地打字,似乎想靠机械的动作厘清自己的内心。就在他哭得万分悲惨,以致我都有点儿下不去手的时候,忽然,他不哭了。他真地睡着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我好奇地走到床边观察。他的眼角上有泪,正在慢慢地往下淌。我怕他的眼泪流进耳朵,就伸手去给他擦。眼泪沾在我的手上,微粘,一小时前他的脸刚刚抹过润肤露。一个香喷喷的小肉体。在他安静的时候,在他不累我筋骨烦我心智的时候,他是多么美好。他就这样在绝望和疲倦中睡着了。书上说,在哭闹时得不到大人抚爱的孩子以后会变得冷漠。他以后会不会变得冷漠呢?假如会,那无疑是我的责任。我退回到书桌旁,什么也写不下去,只是在自责中慢慢消磨时光。这难得的,安静的,美好得令人痛心的,时光。”
昨天成成满五个月,今天早晨他第一次独立翻身。我把这段笔记整理出来,留个纪念。他长大以后要是变得冷漠了,他起码知道是因为什么。至于我是怎么变得冷漠的,已经无从查考了。我妈又不写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