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慈《心中的大佛》
(2020-10-03 14:16:04)分类: 书评/序/跋 |
傅惟慈先生多年里一直潜心文学翻译,因为能从俄语、德语和英语翻译,在大师云集而出版资源有限的五十年代他就已经崭露头角,出手就是世界名著《布登勃洛克一家》,而立之年就跻身著名译家之列。晚年的时候他对翻译稿费标准之低感到不解、困惑和愤怒,决定不再做廉价的翻译工作,只在有出版社要求再版旧译文时做些修订,不接“新活儿”了,专注于旅游和国外钱币收藏,不期成为著名的钱币收藏家,我戏称他“痴情洋泉”。他在八十高龄上仍继续着他从青年时代开始的游走,经常几个月都在外旅游,不仅走遍国内名山大川,还独自去国外自由行,在82岁上又来了一趟“告别欧洲”之旅,拍摄最后一批欧洲风光照片,他那个年龄上竟然经常是独自骑车而行,有在魏玛骑车的照片为证。
告别欧洲后,傅老师有生以来第一次当起了作家,在可爱的编辑建议和督促下,傅老师整理了过去年月里的一些零星散文随笔,再补写一些篇章,在八十五岁上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随笔集《牌戏人生》,我们给他庆祝首发,我又戏称“祝贺傅老师在写作上处女一次”。与他同辈的老翻译家们有不少都是译著并举的双栖人,他从事写作并出书显得过于晚了。但傅老一贯“自由散漫”,我行我素,一切都顺其自然。85岁出版随笔集对他来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要给自己争得作家的称号。
但那本书应该是唤醒了傅老青年时期曾经萌芽的作家梦,从此他就经常说那本书还缺一些他藏之于心的一些人生记忆,不吐不快,虽然精力有限又时常有病痛,还是下了决心必须写出来不可。于是他在望九之年真的一丝不苟当起作家来,要回忆的是最让他刻骨铭心的抗战时期的流亡求学和从军历史。为了追求历史的真相,他不仅自己上网查找史实资料,还发动朋友寻找一些尘封在历史中的秘密史料,完全是以一个历史学家的态度写作个人回忆录。他说不写出来就对不起自己。
这些重要的回忆录出版半年后,傅老师就杳然而去,他没有带走一点遗憾,在九十高龄上完成了自己的最后心愿。这些补充的回忆录收入了《牌戏人生》的增订本,后又收入一套翻译家的随笔丛书中出版,书名选用了他生前最喜欢的一篇随笔的篇名为《心中的大佛》。我不止一次听他念叨过每个人心中最初的大佛与世事变迁后那大佛安在的问题。看来傅老师是在九秩高龄上重拾青年时代的理想,真正地当了一回作家,重新找到了心中的大佛,从而他与自己的同辈翻译家老哥们儿们看齐了,他的作品那几年在媒体上获得了广泛的好评,他自谦说受到了“不虞之誉”,但他肯定是开心的,一个九十岁的新作家!
我惊异于傅老师在这个年龄上文笔如此温润细腻,行文简洁雅致,颇有民国作家范儿。他的心一点都不老,他的记忆力是那么强健,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描绘栩栩如生,分明就是一个民国青年大学生流亡归来向人们进行讲述,毫无“历史老人”的暮气,不像隔着几十年的迷雾在寻觅足迹和踪影,他有一颗年轻的心和从不衰退的记忆力,那些故事不过是存放于某个时间胶囊里达七旬之久,只待九十岁时释放出来,笔触依旧是现在时的感觉,这是傅老师的天然禀赋所致。这么些年没有写作(偶尔写的都与翻译的作品有关如序言和评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放飞思绪和文笔,笔力强健,一派行云流水,我想这与他翻译了三百多万字的锤炼有关,翻译虽然是带着锁链的舞蹈,但那也是舞蹈,且是高超的另类舞蹈,不仅需要舞者自身的刚柔并济,还需要理性的高度节制,随时将自己的舞姿与心中的另一个舞者相协调,如魂附体一般且歌且舞。这样的舞蹈历时几十年,练就了自己的舞蹈技艺,一旦脱离锁链,跳起自己的舞来,照样舞艺超群,浑然天成。俗话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何况是一字一句翻译了几百万字呢?还因为融汇中外,东西方的智慧无声内化于自己的修养中,一旦动笔,那文字自然更为灵动,处处闪烁别样的灵光,比如《牌戏人生》的篇名就出自尼赫鲁的名言“人生如牌戏”。
傅老师走了,但他在九十高龄上又留给我们一部自己的著作,那是一件珍贵的宝贝,值得我们一再品读咀嚼,润泽我们的心智,从而在寻觅自己的心中的大佛之路上脚步更加坚实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