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从厨房餐桌说起
(2018-04-14 19:3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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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文学翻译 |
分类: 俺的随笔 |
经常在朋友圈里能读到一些惊艳叫绝的句子和各种“商榷“的译文,如把”to be nakedly alone“直硬译成”赤裸的孤独“。但这种”原汤化原食”的译法现在用机器翻译也能做到,有时很难分辨哪个是“硬译”哪个是机器翻译。在这个机器翻译开始兴起的时代,“人译”似乎真像失传的木工家具,费力,缓慢但富有体温感,甚至是“焚膏”的自我燃烧感。
我想起一次电视直播中有人把“打铁还需自身硬”的“自身”顺口翻译成了铁要硬而非铁匠要硬,很像不过心脑的机器翻译,当时就听得我浑身冰凉,感到罗马神话里刚强无比的铁匠神伏尔甘消失殆尽了。估计译者那时想到的仅仅是英文成语“strike while the iron is hot”吧。
所谓的翻译要走心走脑,其实就是要遵从原文的“语境”,没了语境的文字转换就会像机器翻译。翻译的语境在翻译抽象的思辨语句时就是上下文的关联,丝丝入扣,瞻前顾后,应该就不会走样,否则就缺少了匠心,与机器翻译无异。
而具体到写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这种语境的把握就似乎更难,因为它除了上下文的关联,还有实实在在的形而下的真实存在,即使匠心独运,查遍词典,也难保证不出错。比如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厨房里的那些“锅碗瓢盆”和“色香味”,就很折磨人。但如果如实地翻译出来了并翻译对了,有时还真有进别人家里生活了一番的主人翁之感。如普通英国人家的“晚茶”(high tea),记得还是萧乾老说过不能翻译成“高茶”(尽管是因为在高桌上用而叫高茶),因为这是英国普通人家的晚餐。就像广东人的早茶其实是早饭一样的说法。所以如果英国人请你去吃个“高茶”,其实是很像样的晚餐,千万别当成下午茶。
“桌上,有冷盘烤猪肉,肉皮烤得焦脆,有土豆色拉,甜菜根,莴苣和酸辣苹果酱;随后上的是浇汁龙虾——或者说是不错的小龙虾,红白分明;甜食有苹果饼,牛奶蛋糊,糕点,一个水果拼盘中有苹果、西番莲果、橙子、波萝和香蕉。” 这一段看似简单,翻译时却着实花了些功夫,如那个“酸辣苹果酱”(apple chutney),幸亏有网络,连图都搜出来了。翻译好了,确实感到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恋爱中的女人》里,一对情人选择在一座古镇的老餐厅里,伴着教堂的悠扬晚钟声先是激情澎湃地一番爱欲交流,然后吃了一顿晚茶(即“高茶“),看上去也是令人垂涎:
“有鹿肉配馅饼,一大片火腿,鸡蛋,水芥,红甜菜根,欧楂和苹果馅饼,还有茶。” 荤素、咸甜齐全,甚至很奢侈,绝非普通的“茶点“。
这样我们加上中国式广东早茶,就凑齐了一天的三顿茶,早茶,午茶和晚茶。Morning tea, afternoon tea and high tea。中西合璧开个真正的“茶餐厅”是个好主意吧?
说到当年英国普通人家里的厨房,也是很有意思,翻译的过程中竟然让我完全联想到自己童年家的煤炉子。《儿子与情人》中的厨房里最重要东西就是炉子:
“家里的炉子从来都不灭。睡前封火,盖上一大块煤,到早上这块煤差不多就烧透了。“
英国人怎么封炉子和捅开炉子呢?
“莫雷尔太太头天封上了炉子,炉火总是不灭,。屋里的第一声响就是铁通条和铁钩子的砰砰撞击声, 那是莫雷尔在敲碎封火的煤块, 然后把水壶注满, 放在铁支架上烧开水。”
这个过程与我们中国人烧煤炉子的一套程式完全一样,用的“家伙事儿”也是一样的。我怀疑中国早期的那种笨重而精致的大铁炉子可能是从西方学来的吧。土产的煤炉子其实是用砖头垒起来的。不同的是他们的炉子是镶嵌在壁炉里的,有通向外面的烟道排烟,而我们则要安装铁皮“拔火筒”排烟。有壁炉烟道抽风,所以他们封炉子简单,掏完下面的灰,上面压上大块的煤即可,而我们封火很麻烦,要用“盖火”(火盖儿)盖上炉子,再把拔火筒扣住“盖火”的小眼儿,让煤缓慢燃烧而不至于熄灭,还要防止煤气泄漏把人熏死。
英国人简单的早餐是这样的:
“他把咸肉放在叉子上烤, 把滴下来的油抹在面包上,再把咸肉片儿铺在厚面包片上, 用一把折刀连肉带面包切成块儿”,然后就着热茶吃起来。一般情况下是干重体力活的男人吃肉,女人和孩子只能用烤肉滴下来的油抹面包。这让我想起我们童年曾经每月一个人只凭肉票供应一斤肉,买来肥肉都耗成油,用来炒菜,油渣成了奢侈品,偶尔奢侈一下是把固体的荤油抹在热馒头上撒上盐吃,那简直是天上美味了。
似乎有过类似的生活体验再翻译这样的描写就得心应手得多,体验也是语境的重要部分。
但有时拿自己的经验去套外国人的行为在翻译中也会出错。最早翻译《虹》中两个人在麦地里收拾麦子捆儿,说他们手插入麦子捆的tresses,拎起来集中在一处,我就不知怎么想到小时候到农村“学农”拔麦子时的情景。我们拔出麦子后要用两把带着麦穗的麦秸秆接起来做成一个腰带状的东西把一堆麦子捆成麦捆,那个腰带俗称“腰子”或“腰儿”。人们是提着这个“腰子”把麦捆拎走集中堆在地里再用车拉到麦场上去。所以我就把这个英文的tresses自然想成是我熟悉的“腰子”,就把它翻译成了腰子。但后来总觉得不对,又看英英辞典解释,上面只说是“长发“,那就指的是麦捆的麦穗部分。看来劳伦斯不像我这么专业,拎麦捆儿要拎那个”腰子“,或者说他不知道英国农民要拎那个腰子,只看到他们拎着麦捆,麦穗朝上而已,就只说他们的手在tresses 中间,其实tresses下方必然要有捆麦子的那个”腰子“才能拎得起来,农民的手拎的是那个腰子。但劳伦斯没给出”腰子“的英文,我就不能把tresses 翻译成”腰子“,只能对付着翻译成”手插进麦捆里,提起来“。
所以,涉及到语境时,这些特别具体形而下的东西最难翻译,一定要把语境完全对准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