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莎士比亚
(2017-11-18 23: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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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黑马文化翻译回译 |
分类: 书评/序/跋 |
莎士比亚的杰作从上世纪初开始风靡中国文学界,经历了数十位文学大家前赴后继的迻译和诠释,已经深入人心,一些经典名句和戏剧形象甚至已经进入了我们的文学批评和日常话语中。这样美好的现象用旧的词汇称之为莎翁遗风、余韵或幽灵,听着很是感性,而如今文学批评科学的词汇称之为“共鸣”或“互文”,总之表达的是一个朴素的基本意思,就是莎士比亚作品已经完美地嵌入了我们的文学与文化中,成为我们文学表达有机的一部分,成了“我们的”莎士比亚。文化的融合就在翻译家和学者们的努力之下水到渠成,可说在润物细无声中完成了。
最为个人的例子是,在将老舍《四世同堂》最后十六章英文稿回译为中文时(中文遗失,幸亏英文译稿还在,通过回译总算可以差强人意地了解《四世同堂》的真正结尾),我看到了一个长句子,美国译者蒲爱德一边听着老舍的口授,一边写下了这样的英文:the most highly developed of all created creatures。我立马本能地想到了《哈姆雷特》中的著名句子“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我就猜想老舍先生那个时候应该是读到过朱生豪先生或别的译者的译本,看过当时戏剧舞台上的莎剧演出,因此他很可能就是用“万物的灵长”来称呼人类的。当年莎士比亚在将人比喻成万物的灵长后,悲叹人枉为“尘土中的精华”了,实则在命运面前渺小无力。老舍先生说的也是人这种万物的灵长却忙于发动战争、自取灭亡的愚蠢行为。于是我就暗自遐思,老舍讲了“万物的灵长”后,估计翻译者浦爱德需要他解释,然后听了老舍的解释,按照老舍长于那五个字的解释写出了这串啰嗦的英文。如果浦爱德那时脑子里出现了与莎翁的共鸣,联想到了莎士比亚的paragon of animals的简练说法,或许会直接引用莎士比亚的话,于是就有了莎士比亚在老舍作品英译本中的“共鸣”。可惜,她写下的英文太长了点。那么现在这个简练的“共鸣”就由我再次回译在中文本里来完成吧。即使老舍当初口授时没说“万物的灵长”,那么我现在用莎士比亚的话回译那个冗长的英文句子,听着是地道的中文,也算是朱生豪的莎士比亚共鸣在我的译文中,也是一种文化共融。当然,如果按照浦爱德那句英文同样冗长地翻译成“所有生灵中最为先进的造物”也非不可,但我感觉那应该是老舍向她解释“万物的灵长”时说的话,老舍的原文不应该这么拖沓。至少我用莎翁的“万物的灵长”来替老舍表达还是更为贴切。当然也正如刘小磊给我留言说的那样:“万一老舍的中文稿找到了呢?” 我希望能找到原始的老舍中文稿,以此来看我的“猜译”对了几分,实则考验的是我看着英文能如何与老舍隔着一道墙产生共鸣。还有,如果找到了原文,那样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成了“无事生非”或“多此一举”(Much ado about Nothing ,这是另一个莎士比亚戏剧的剧名的中文译名,已经完美地将传统的中文与英文原名对应上了,可以说是完美的双向互文与共鸣)。
由此我还想到莎士比亚戏剧在英语世界的作家作品中该是获得了无限可能的传承,从这些人的作品中寻找莎翁的幽灵与回响共鸣应该是俯拾皆是,几乎如同国人动辄无意识地拈出一句半句的唐诗宋词吧。福克纳的一本小说就是用了莎翁的一句话为《喧哗与骚动》,而在我熟悉的劳伦斯作品中这种直接间接的引用甚至是家常便饭了,仅”活着还是不活”那一段话里的词组就被劳伦斯信手拈来重复使用,不断讽刺当代英国人选择了“不活”(not to be, non-being)。“Mortal Coil”(“尘世烦恼”)干脆成了他一篇小说的篇名。而“以一把尖刀解脱自己”( with a bare bodkin)则直接用在了他的名诗《灵舟》中。
在《人民剧场》一文中,劳伦斯重新设计了《威尼斯商人》的情节,替夏洛克出主意战胜了伶牙俐齿的鲍西娅,颇显一个小说家与剧作家的想象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文中劳伦斯这个著名的反传统斗士多次赞美莎士比亚对传统的叛逆,向莎翁致敬,惺惺相惜的溢美之词倒像是暗自赞美自身。
说不完道不尽的莎士比亚,真是人类艺术的宝库和富矿,一直赐予我们灵感和力量。希望更多更新的莎翁译文成为经典,有机地进入我们的中文表达中。(本文发表于今天的深港书书评专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