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后期三联书店出版的那套小而精的“新知文库”影响很大，一版再版。其中就有一本美国著名学者克默德所著的《劳伦斯》。这本书凝练扼要，但微言大义，被我视作劳伦斯研究的《圣经》缩写本。当初没有原文，只看中文，还标记了很多处并在论文里引用过，因此一直珍藏着这小书，1元三角，现在看真实便宜。但当初我的工资只有80多元，每月的买书钱并不多，但这是我的小圣经，所以还是值得。

   后来在伦敦书摊上看到这本旧书，标价2英镑，结果1英镑砍下，带了回来，闲置10年，前两天修改为《儿子与情人》新版写的序言时，就想把当年的引文与英文原文对一下，以求显示自己有进步。没想到，打开第一页一对，就发现中文里有根本的翻译错误，是那种单看中文还觉得很漂亮的行文。我写这个短文倒不是针对译者，那个年代对劳伦斯毫无了解，能翻译出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功不可没。关键是通过探讨翻译的错误来匡正对劳伦斯文学创作方法或观念的错误传导，这几个翻译错误应该说把劳伦斯的观念正好弄反了，虽然只是寥寥数语。

P7‥‥ the important job-to show how the visionary is contained by the novelist，how the prophetic fury is woven into the silk‥‥he was more conscious of his prophetic role， and would have not only to develop it，but  reconcile it with his narratives。

这里的关键词是how the visionary is contained by the novelist里的contain，the prophetic fury is woven into the silk里的woven into the silk，还有not only to develop it（“his prophetic role”），but  reconcile it with his narratives.

原来的翻译之所以想当然地理解错，关键是错误理解了contain和reconcile这两个看似普通的词在这里的意思。对劳伦斯没有研究，就望文生义，结果是翻译成了相反的意思。

how the visionary is contained by the novelist，给翻译成“应该展示小说家是如何驰骋他的幻想”。

not only to develop it（“his prophetic role”），but  reconcile it with his narratives给翻译成了“不仅对此大加开掘，而且将这一意识溶入了他的小说叙述中”。这一句没根本错误,但表达不清晰。

第一句里的contain应该是遏制，节制或控制的意思；第二句里的reconcile应该是结合的意思，但暗含遵从的意思。

这二句话言简意赅地道出了劳伦斯作为一个小说艺术家是如何让自己的哲学思考和预言家的直觉服从小说创作的艺术规律，如何适度地让驰骋如野马的幻想得到节制，这样平衡之后的作品才是小说，否则就只能是哲学或狂想。这些都是劳伦斯文学创作的画龙点睛总结。它触及的亦是小说创作的忌讳和平衡规则，是普遍规律。可惜译者对此不明就里，就望文生义，结果是“译”反了或偏了。

劳伦斯在《哈代论》里就明确表明了自己的小说创作理念：文学创作中作家的观念与创作之间是一对矛盾：一部小说必须有一个形而上的哲学框架，没有哲学理念的作品不成其为大作品；但如何让这个理念的框架服务于和服从于连作家本人都难以理喻的无意识艺术目的而不是相反，最终决定了作品的成功与否。在他看来，哈代和托尔斯泰的小说每当理念大于小说时，即功亏一篑。劳伦斯的这个理论与后来大家熟知的马列主义文艺观里“作家世界观与创作之间的矛盾”及弗洛伊德主义里意识与无意识的冲突理论是不谋而合的。

这两句大概的意思应该是：本书的使命是说明作为小说家他如何控制收敛自己的幻想，如何将狂飙式的预言糅入小说，他不仅要发挥一个预言家的作用，还能将预言与小说水乳交融。

如果他过于驰骋想象而忘了小说的合理性，他就不是作家；如果他只扮演预言家的角色而不是通过故事表现自己的预言，他就只是个疯狂的预言家而已。无论他是什么，无论他怎么狂想，他最终还是个小说家，也只是个小说家，当然是富有诗意和预言价值的小说家。

这样我们就理解了大批评家克默德这本微言大义的小书的主旨，看出大的学问是如何言简意赅，深入但浅出的。所以我一直把这本书当作劳伦斯研究的《圣经》缩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