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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亦代黑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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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与感激
——回忆冯亦代先生
文化老人冯亦代以九秩高龄辞世,京城当日白雪纷纷。告别仪式举行的那个早上,天空又飘洒起绵薄的春雪。那两场雪似乎是为先生而落。去北大医院告别,一路上清风细雪,雪糁落地即化,滋润干涸的地面,让我想到冯先生白雪清正的品质和落雪护苗的情怀。
告别大厅外人流涌动着,是来自各界的朋友,大多互不相识,但都是来最后看一眼冯先生的。冯先生,他戴着扁平的帽子,神态安详,宛如生前一样平和,只是闭着眼睛睡着。我把一捧黄菊和百合轻轻放在老人脚边,感觉如同当年与先生促膝交谈。
有冯家的亲属见状,诧异地问我和冯先生什么关系。我说,我是采访过他的一个记者。我只能那样回答。因为冯先生对我的提携,大家都认为我们关系很密切,事实上确实如此,但又没有密切到给他家人留下印象的程度。
二十年前的1985年我毕业进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刚好赶上冯先生和夫人郑安娜(笔名郑芝岱)在该社出版了两本小说译文集。老编辑让我学着给译者开稿酬单,我就一笔一划地学着做,不敢马虎。还没学怎么编稿子,就先学了做稿费单,而且第一笔稿费就是开给文化名人冯亦代。谁知道财务部门抄写他们名字时居然全抄错,写成了冯芝岱和郑亦代,稿费单到了手里却无法取出。冯先生打电话给出版社领导,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领导马上涨红了着脸来找我,狠狠批评我刚工作就这么马虎无知,连冯亦代这样的名人都弄不清,“把老头儿气坏了。”我马上明白是财务科的错误,什么也没说就到财务科去找出我填的单子,请他们重开一份稿费单。事后我也没向领导申辩,因为我觉得那领导不调查就当很多人的面批评我的做法很欠水准,我再去申辩反倒让人家没面子。但从此我心中的不快却难以排遣,认为是冯亦代是个刁老头。
后来给他送样书的活儿也交给了我,我很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顶着寒风骑车去了他在“三不老胡同”的家。那座红砖楼很普通,楼道里的灯不亮,黑咕隆咚的。我敲开他家门,把书放在门里,说明一共多少本后就要走。但那对老夫妇说我骑车送书辛苦,一定留我坐下喝水说说话。盛情难却,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那间简陋但堆满了书的房子立即像磁铁吸引住了我,那样的书房是我梦中都想的,当时我还在住办公室。
冯先生居然很慈祥!不知怎么就喝着热水同他谈起话来,戴着套袖的郑妈妈则置若罔闻地自顾小声念外文报纸,不时会起身进厨房照料一下水壶和锅。和郑妈妈聊几句,冯伯伯则自顾低头找资料写什么。
只有那次我代表出版社出国参加一个会要用英文发言,稿子需要他们审定,他们才一起同我说话,讲要修改的要点。冯先生一再说:“你郑妈妈英文比我好多了,但她没精力改稿子。”然后给我推荐了新华社的专家。我第一次出国讲中国的青年文学,讲演稿就是这么定的。麻烦了他们很久,出版社也没表示要有酬劳,只是逢年过节差我去送个挂历和新出的书而已。那个年代,就是这么单纯。
后来才知道,我见证了冯先生的创作过程和创作环境,那几年正是他晚年发力最猛的时候。冯先生说,他们是开夫妻店,他出文章题目,郑先生找资料,再由冯先生写出,发出去。于是有了《文艺报》和《读书》杂志上一篇篇的“西窗漫笔”,有了冯先生的《书人书事》等关于书的杂文集。一对食书人。当然文章只署冯先生一人的名字。熬过文革劫难,病魔缠身,本应安度晚年的古稀之年却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创作力,老骥伏枥、落笔灿烂,成为一道别致的文学风景线。冯先生是集七十年的人间沧桑阅历和文字洗练而迸发出文学井喷的,他的文字形散神聚、外飘内敛、味香淡而口感却醇厚,回味无穷,令年富力强或骄矜婉约或才华横溢的专业作家们难以望其项背。
我有幸见证了那个过程:昏暗的房间,光线朦胧中一对老夫妻像蜜蜂一样在书报杂志堆里辛勤劳作,两人都习惯性地口中念念有词,像钢琴家演奏时嘴里不自觉地呢喃着什么。他和夫人面对面隔桌而端坐,或忙着在一堆书中找什么东西或埋头于书堆中的稿纸上写个不停。冯先生从书堆中只露出个灰白的头顶,郑先生时时抬起架着花镜的干瘦的脸。冯先生能伏案几小时不动,郑妈妈则屋里屋外地迈着小碎步忙碌。当初要是有摄相机拍下这情景该多好!
以后我看到过冯亦代和郑安娜年轻时代的合影,两个人如同电影明星一般,冯先生倜傥多情,郑安娜更是风采照人。生命怎么这么残酷,几十年的日子,把两个人折磨成现在这样,一丝当年的影子都难觅!
80年代末我开始写名家印象和访谈不久就提出找冯先生聊天,他欣然应允,我便有了第一次正式与他对谈的机会,冯先生把自己的在楼东北角的房子命名为“听风楼”,说我采访他就是和他一起听风声。
说起他们的夫妻店,冯先生深情地说:
“你郑妈妈其实比我累些,她身体比我好,查资料东翻西翻,只能劳她干了。”
“其实郑妈妈英文比我好。”
我无法相信,冯先生一生中的大部分散文和书评是在他1982年患脑血栓康复后写成的。
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不停地写(包括不停地译,不停地审稿改稿),凭着他超人的意志,当然也凭着郑先生的支持。
我很不明智地问他,你译了那么些小说,为什么自己不写小说呢?
他摇摇头,说他自以为是mediocre(不成大才者),又说他仍悟不透什么,干脆不写。唯有童年的那个杭州大家族生活教他无法释念,唯有儿时所失去的母亲教他一辈子牵肠挂肚,没得到母爱,是他老来无泪的感伤。可惜,他说,年轻时去做了点不大不小的官,想写没写出,现在,“写不动了!”
我又不知趣地要他肯定“你遗憾吗?”现在想来我当初真是拿自己当记者了,怎么问得那么无情,这问题应该说很残酷。
但他说不遗憾。
或许写不满意倒不如不写,因为他的情结太重。倒不如让那段生命依旧混沌。原生态或许最美。
但我仍像个记者似的地说,你写出来吧还是,就用现在这种“禅心已作粘泥絮”般的笔法道出。
他说他并不那么淡。他给他这间三面临空的角楼书房题名为“听风楼”,就是明证。
这之后不久,就听说郑妈妈去世了,她太辛苦,太瘦了。冯先生从此搬离了那处和老伴相濡以沫多年的听风楼,住到了一座高楼里去,从“听风楼”到了“七重天”。那座旧楼让他睹物思人,他不能再住下去了。
那个阴冷的雨天我去冯亦代先生家看他。一进屋冯先生就喜气洋洋地说:“你猜我要告诉你个什么消息?”其实我去之前先已从朋友处得知这喜讯,本要先祝贺的,却让冯先生的热情激动给堵住,只好佯装不知。但见冯先生从书桌前站起,大手做一潇洒挥动状,说:“我要结婚了!”
我真为他高兴,因为他是由衷地感到幸福的,否则他绝不会在我这个黄口小儿面前如此率真地“失态”。我知道那一刻我在他眼中不是个小辈学生,而是一个他要与之分享幸福喜悦的朋友。那正是他急切盼望黄宗英从上海飞来北京举行婚礼的日子,还有半个月黄先生才能来,那种作新郎倌的心情使他返老还童。他把黄宗英的一帧小照摆在他一日十几小时厮守的书桌旁,随时抬头就能看见,谈话时情不自禁抬眼看看那照片,叨念着黄宗英航班的日期,一再说还有半个月,还有半个月。其实他和黄宗英、赵丹是几十年前在上海的老朋友了,一直与黄宗英以二哥和小妹相称,兄妹情谊甚笃。老了老了要做老伴,身份的转变,竟教人生出些陌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那个下午,冯先生谈锋颇健,谈黄宗英的一些趣闻。真像一个情深意笃的丈夫在谈自己的爱妻。特别谈到黄宗英拍纪录片进大沙漠中差点出不来的险情,冯先生那种揪心的表情,似乎黄宗英还在沙漠中困着似的。那天说得高兴,冯先生竟喝起咖啡来。在这样热情奔放的老先生面前,谁能不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呢?冯先生是亲自拿了咖啡瓶子过来沏了两杯,我要拿开水瓶到水,他说他没问题。我注意到,那个咖啡瓶子里装的速溶咖啡粉已经在夏天进了潮气结成了坨,冯先生用小勺戳打一番,往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几块,然后冲上水,用小勺子不停地搅拌,直至咖啡化开,然后和我碰杯。他的生活简单而简朴,由此可见一斑。
再带几个广州来的记者去看冯先生时,黄宗英的笑语已先自从屋中飘荡出来。他们的新房中似没有什么布局上的变化,只是有了黄先生忙里忙外张罗,显得生气勃勃。看着这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逗乐儿,那种祥和温暖的氛围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此时的冯先生倒像个憨小伙子坐在一旁,看着黄宗英微笑。
这老两口谁也不忌讳谈起安娜和赵丹。那天刚好是个忌日,黄宗英指指墙上安娜夫人的照片和赵丹的塑像,告诉我们说“我们上午刚刚祭过他们。”
接着说起和冯老结婚的事,“头一个月我们俩是非法夫妻!”黄宗英开怀大笑着告诉我们这个笑话,逗得满屋人大笑不止。才知道现如今结个婚也挺累人的。因为黄宗英户口在上海,又要到北京来办结婚证,手续挺繁杂,忙东忙西中忘了在上海盖个什么章,等黄宗英下了飞机跟冯亦代去登记才知道手续不全人家不给办。全问清了才知需要回上海一趟办理。“管它呢,托给别人办去,我们先结了婚再说。”黄宗英大笑说她愿意做良民,可不知作良民那么麻烦,就非法一次吧。冯先生在一旁很合作地笑着表示:无可奈何,非法就非法吧。
我问“你们怎么称呼啊?大令还是娘子官人?”冯先生说“叫了一辈子小妹了,接着叫小妹。她还叫我二哥。”黄宗英反驳说:“哪里,我老老实实叫他二哥,人家时不时管我叫安娜!反正我知道那是叫我就行。”说得冯先生不好意思:“得有个过程才行。”
半生的朋友结为秦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黄宗英快人快语,大家风范,冯亦代稳健老成,但终于受了黄宗英的感染,时时忍俊不禁。看得出,他们都各自从各自丧失亲人的不幸中走了出来,扶携着,相伴着,走上了新的生活之路。冯先生对安娜的怀念和黄先生对赵丹的怀念,只能更加深老两口之间的感情。
最初到冯先生家,总是看他和安娜夫人对面坐在大桌子旁,读书译书,安娜时时起来去照看厨房、为冯先生倒水拿书。如今我看到的是冯先生面壁而坐在桌前写字,黄先生坐在床边的小活动桌前写字,那情景虽陌生但似曾相识。
黄宗英说家里来个人正好休息放松一下,否则冯先生一天要坐在桌前写十来个小时。“他这人,不写就难受,写完一篇东西就很幸福。”而黄先生自己不也是写作狂?她在忙写赵丹传,写散文杂文书评,每周二晚去北师大读夜校英语班,为的是能帮冯先生译书译材料,也是为了与冯先生有更多交流的语言。“冯先生太忙,一些基础的英语,我能自学就自学,不耽误他时间。”黄先生仍像年轻人一样自信好胜,以她的天分,区区英文算什么?
“就是记性不好,好几次走丢了,找不到家门儿了。”黄宗英啼笑皆非地说。好几次其实就在家附近转悠,硬是不辩东西,而冯先生坐在家中望眼欲穿,而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那情形说起来又足以让人笑一阵子。
那天两部相机同时启动,从不同角度拍摄他们,一时间屋里闪光灯频亮,相机咔咔作响。冯先生很不习惯地躲闪,而黄宗英则十分自然,对着镜头微笑,拉着他一起合影。
黄宗英的到来,带来的是更多的活力和笑声,冯先生确是比以前年轻多了。有一次打电话,他告诉我他居然让黄宗英领着游了一遍海南岛!好像黄宗英又要上青藏高原拍电视,听得出,冯先生为自己的媳妇骄傲又担心。而这个冯家媳妇却是一如既往地不服老,一既往地东闯西闯。冯亦代的心情真可以用一句通俗歌儿的标题来描摹——“让我欢喜让我忧”。
但冯先生毕竟年事已高,加上多年病魔缠身,以后还是经常病倒。一个夏天我去办事,病愈的冯先生在有空调的房间里休息,我们的大明星黄宗英则素面朝天、白发散乱着在外屋的饭桌旁读书。这情景依旧是那么平常而感人。
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我看到《大学生》杂志上冯先生为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混在北京》写了很长的书评,还在报纸记者采访时顺便表扬拙作。那本评论家们不屑一顾的小说是我不经意间送给冯先生的,可他却那么认真地对待我,是出自一个老翻译家对一个敢涉足创作的翻译界后生的怜惜。后来书要再版,我私心顿起,要求先生允许把这篇书评收入作为代序,先生来信慨然授权,戏言“荣幸”。之后根据小说拍的电影得了上海的记者奖和百花奖,尽管是导演和演员们的成功,但年高德劭的冯先生的评论对大家的观点不能不说是有影响的。我还在过期的《读书》杂志上偶然读到冯先生谈劳伦斯的文章,里面竟然谈到我翻译的劳伦斯小说《恋爱中的女人》,多有褒奖。可我却是在几年后才看到,连补说一个感谢都不好意思。冯先生都是在默默地提携我,怎么能不让我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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