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三题
(2013-05-13 22:00:17)
标签:
乡人三题草原照日格图 |
分类: 思想飞扬(随笔) |
母亲说,你和你阿其图哥哥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吓哭了。阿其图是我远亲姑姑的长子,身壮如牛。那时我10岁,刚一见面他就跑过来抓住我衣领要跟我摔跤,以示他的友好。彼时胆小瘦弱的我根本无法接受这一礼节,被吓得站在那里哇哇大哭。这也难怪,我怕他不仅因他身壮如牛,他长我3岁,力气自然比我大。
阿其图哥哥小学还没毕业就不再上学。他说,上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每日不能迟到,按时按点到一个固定的地方规规矩矩地坐上一天,每周重复同样的动作,毫无乐趣可言。那时姑父还年轻,是我们苏木上手艺最好的木匠之一,谁家打个桌椅板凳,做个家具,都愿意找他。苏木上有的老人甚至找他做一口棺材,把自己去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交给他。姑父手脚麻利,专业素质过硬,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小时候去他家玩,总见姑父站在堆积如山的锯末里,拉着墨线眼睛睁一只闭一只在瞄准,样子有些像小丑。那时我有些嫉妒阿其图哥哥,有个好爸爸真不赖,不用为了应付考试逼着自己背课文。只要跟着父亲学一门技术,就能被请来请去,顿顿美味佳肴。
如我所想,阿其图哥哥最初跟着他父亲学了两年木匠活儿,但几乎没有这方面的天分。有一次姑父让阿其图哥哥锯一个长方形的木板,他锯完拿给他父亲看。姑父一句话都不说,眼睛在木板上停留几秒,便拎起木板砸在阿其图哥哥的后背上,阿其图哥哥当场倒地。这一幕像极了武打片里的镜头,如若阿其图哥哥没有被四轮拖拉机送往苏木卫生院,我们都不敢相信他是当场被打晕的。
后来阿其图哥哥就当了牧民,婚后另盖了房过日子。依着他那强壮如牛的身体,他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她老婆是外地姑娘,人很贤惠,能说会道,恰好弥补了阿其图哥哥不善言辞的缺点。他是苏木里最早去打草的人,忙完了自己的还要去别人的草场干一些挣钱的零活儿。结婚一年他就当了爸爸,给孩子起名“苏日娜”。“苏日娜”在蒙古语里意为“要学习”。或许这些年阿其图哥哥尝到了没文化的苦头,可嘴上从不服输。他见人就会说,只要有一双手,不管识字不识字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好多人上过学,去过城市,还不是和我一样乖乖回来打草?那时我正读大学,我们之间共同的话题亦越来越少。他把赵本山小品里的台词记得很牢,见我便复述给我听,自己哈哈大笑,以示没有上过学的他依然幽默。如果我久久不笑,他就摇摇头说,你们这些文人啊,心眼儿比针眼儿还细小。我常常不知道这句话我应该当成褒奖还是鞭策听。
寒暑假时苏木里几位上中学的年轻人总能在奶站门口相见,热热闹闹地聊上半天。阿其图哥哥总是站在一旁听我们聊,从不插嘴。他不在奶站门口说一句话,听上几分钟便登车子急匆匆地回家。那几年,我总觉得他像齐秦歌曲中的那匹狼,孤独,却从不认输。
苏日娜刚上学前班,阿其图哥哥就把她送到海拉尔市的呼伦小学去读书。苏木小学的条件自然不比城里。他老婆每到周末便去海拉尔接孩子,不厌其烦。好在姑娘很争气,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几名,这也让阿其图哥哥很欣慰。偶尔遇见我,就会指着我对女儿说,要跟叔叔学,长大后考上大学,吃国家的饭。说话时似乎早已不记得几年前挖苦我的那些话。那次我也终于承认,所谓的文人,心眼儿真不大。人家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的一句话,几年后我依然记得。
阿其图哥哥的老婆去年与他离婚,他几乎只剩裸房一座。关于他们离婚的原因苏木上的人说法不一,但更多人都在嗔怪阿其图哥哥,说他不够温柔体贴伤了自己女人的心。民政局把女儿苏日娜判给了阿其图哥哥。小苏日娜只好中断她在海拉尔的学业,转学到苏木中心小学读书。我母亲却很赞成这一做法,说,那么小个孩子住在学校宿舍不方便,在父亲身边总归还有人管管她。前几天见阿其图哥哥。一见我他嗓门就拔得很高,指着我的毛衣说在一本蒙古文杂志上看到我照片了,照片上就穿着这件毛衣。言语间充满羡慕之情。得知我能帮他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苏日娜刊登绘画习作时他更是喜出望外,说,今天晚上回去就让孩子画,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我跟他开玩笑说,读书人不是心眼儿细小吗?他连忙说没有没有,一脸愧疚。
临别时他来送我,说,哥哥我老了,一辈子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可不能让孩子再遭罪了。
想起我们见面时他把我吓哭的样子,我觉得今年33岁,依然身壮如牛的他的确被打磨得没有了棱角。岁月也给他添了几分父亲专属的温柔。
恩和
那一年冬天他的父亲从冰冻的伊敏河里打了好多鱼,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和双卡录音机。晚上周围的邻居都到他家看《仙侣奇缘》,我们基本听不懂汉语,电视剧当时只是我们的武术教材,无关对白。双卡录音机里放的是于文华和尹相杰的卡带: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当时我们根本不懂“只要日头它落西山沟,让你亲个够”是什么意思。有一天邻居家的姐姐说要用他们家的录音机录几首歌给远方当兵的男友。她整整唱了一上午,汉语流行歌曲居多,我们听不懂。
再过几年恩和有了一台小霸王游戏机,一开机就喊,小霸王其乐无穷。的确其乐无穷,我们玩“魂斗罗”玩“坦克”,恩和常常忘了在奶牛回来之前找回牛犊。有几次我们贪玩,奶牛和牛犊碰到一起,牛犊把母牛的奶汁吸了个精光,他们家就没有挤出牛奶。当时,锡尼河西苏木南侧有一个大奶站,牧民们把牛奶送到那里换钱。那时候恩合家的奶牛多,一个月最多领过几千元的奶资。这在当时是大数目。每次发放奶资,恩和的父亲,我和弟弟叫刚嘎叔叔的男人就拎着酒瓶到处串门喝酒。他的记录是一个月不着家。恩和的母亲,我们叫高娃姑姑(这听起来似乎很乱,其实蒙古人搞不清这么细致的辈分名称)的女人头几天还会骂骂自己的男人,最后就只能由他去了。
恩和家有草场,我家没有。有一年父亲和刚嘎叔叔合伙打草。那年的草打得还算顺利。我们经常在草垛上翻跟头。在草垛上翻跟头是最好玩的游戏之一。草垛大概有两米高,我们在下面铺一层厚厚的草,爬上草垛,一个跟头翻下来,躺到柔软的“草席”上,孙悟空也无非如此。
有一次恩和的父亲醉醺醺地到我们家找酒喝,父亲拿出酒来招待他。喝醉的他把我们家碗筷砸了一地。同样喝醉的父亲跟他动手,家里乱成了一团。那次父亲的门牙掉了一颗,刚嘎叔叔的头被打出血。没过两天,恩和与我们又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了。
在草垛旁,恩和说,当牧民每年打草也不错。这句话在3年后成了现实。从旗里的职业高中毕业后恩和当了一名牧民,那年他19岁。对于牧民而言最艰苦的事情莫过于打草。当时弟弟和恩和都不去打草,父辈们去。过一年恩和的父亲因脑出血突然去世。恩和就只能跟着我父亲去打草。那一年父亲常说,刚嘎其实人不错,就是太爱喝了。母亲说,可怜了那孩子。父亲说,过两年他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后来苏木上有人开始买电脑、学会上网、用QQ聊天、打网游。恩和卖掉两头牛,去海拉尔抱回一台电脑,连上网开始打游戏。听母亲说,那一年恩和家的奶牛都特别瘦,恩和天天沉湎于网络游戏,不按时喂草饮水,造成这一恶果。开春时他们家的奶牛死了一头,有几头也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需要有人搀扶才能爬起来。母亲到现在都讨厌那个叫“电脑”和叫“网”的东西。她说,那东西的瘾比我的茶瘾还大,家里的牛都饿死了,还不管不顾,这还是牧民吗?弟弟几次央求母亲买一台电脑,母亲都断然拒绝。
到今年恩和还是没有对象。苏木上的女人们都去海拉尔或更大的城市打工,且大部分都愿意蜗居在那里,不肯回来。苏木上的牧民30多岁还娶不上媳妇的也很常见。这事要放在10年前,早就有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了。母亲很庆幸早早给弟弟办了婚事。听人说,恩和曾找过一个对象,但那个女人突然消失去了呼和浩特,再没回来。
听弟弟说,恩和开始学会打麻将、喝酒,还向弟弟借过两次钱。去年回老家碰见他。他话不多,坐在沙发上吸烟。
我问,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在草垛上翻跟头,在伊敏河里游泳、钓鱼,从东山上采臭李子,采山丁子吃的事儿不?他说,记得啊。又说,你在城里,还想这些啊?现在河水都干了,山丁子和臭李子也越来越少,就跟苏木上的姑娘差不多。说完嘿嘿笑,吐出圆圆的烟雾。
他与我告辞时我突然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闰土,不知为啥。《故乡》那篇课文我们初中时学蒙古文版,高中学汉文版。
乌吉斯古楞
乌吉斯古楞这名字读起来有点长,翻译成汉语就简单了:美丽。第一次见她时,她是我们苏木上的文艺少年,每周都背着电子琴去小学音乐老师家里学琴。她的同龄人此时都忙着放牛,忙着在河里嬉闹。用我们的话说,乌吉斯古楞早就享受了城里孩子的待遇。我在旗第一实验小学读书时没几个人报这种现在人满为患的“兴趣班”,更多孩子都是“自然生长”。放学铃声一响,我们的任务就是不停地疯玩,变着花样疯玩。
上初中时我和她成了同班同学。因为父母也彼此认识,我们聊得来。有一次在学校“庆六一”的演出中乌吉斯古楞演奏电子琴独奏曲《比尔酒桶波尔卡》。当时负责节目审核的老师说,干脆叫《啤酒桶波尔卡》吧。我们都笑了,暗暗想,这老师一定是想喝啤酒了。那时学校里有一个喝酒特别厉害的老师,据说他刚来学校时教历史从来不带教案本,也不带课本,上台就能够滔滔不绝。后来家里出了一点事,他经常酗酒,我们多次看到他喝醉后睡在学校大门附近。有几个同学还特意跑过去推了推,可他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那位擅自给乌吉斯古楞的演奏曲目改名字的老师一定不知道这支曲子是风靡欧洲的波尔卡之一,由捷克作曲家杰拉玛·万卓达于1927年创作,另一种译名还真叫《啤酒桶波尔卡》。每当这首曲子响起,捷克男女就会纷纷起舞。那次乌吉斯古楞的演出非常成功。初中三年里,我看见她经常背着电子琴给学校大小的活动伴奏,也因此获了学校的不少嘉奖。在我的印象里,乌吉斯古楞是电子琴的代名词。
上高中之后我们分属不同的学校,联系甚少。有一阵子我父亲给她家放羊,偶尔能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听说她的高中生活并不理想,复读一年之后考上了一所大学的音乐系。我想,她一定是在继续攻读她的电子琴专业。大学毕业后我们都忙于彼此的生活,疏于联系。老家来的人经常提及她,说她跟我在一个城市工作。偶尔发现电话薄里的朋友不够多时我也想过联系乌吉斯古楞,可又怕近20年没有见面的我们早已摆脱了儿时的天真,变得无话可说。
前几天来了一位同学,在一个城市打拼的几位初中同学才聚到一起。起初,乌吉斯古楞根本不敢坐在我旁边。20年来我的变化很大,凭着记忆在找我的她根本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微微发福的男生是她20年前的初中同学。我说起《啤酒桶波尔卡》一事时她才彻底放下戒备,坐在我旁边聊天。她说她的那架电子琴还在,只是很少再弹起。她还说,《啤酒桶波尔卡》的大部分旋律还记得,只是无法像当初那样完完整整地弹完那支曲子。聊到最后我们几个人都变得稍稍伤感。乌吉斯古楞说她现在是一名幼师,虽然扎在孩子堆里叽叽喳喳,却发现再也回不到那个带着单纯理想的青春时代,就像早已被拆除的学校红砖房和小镇上日渐耸立的高楼。此时的乌吉斯古楞也已婚,生活过得还算如意,早已不是每到周末就背着琴往老师家跑的文艺少年。
后来乌吉斯古楞召集过几次聚会。她喜欢把我们都招呼到家里一起吃饭,聊天。聊到最后大家不禁感慨,20年的时光带走了我们最美好的东西。我们聊小时候的美好,聊家乡的一山一河,聊阳光和微风,却发现我们已成为那里的局外人。我们努力在城市里寻找自己的坐标,又发现没有做好当让城市接纳我们的准备。
那一次,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乌吉斯古楞又拿出我熟悉的电子琴弹起了《啤酒桶波尔卡》。在捷克,每当这首欢快的波尔卡响起时在场的男男女女都会翩翩起舞,整个场面洋溢着欢悦。虽然乌吉斯古楞自己被琴声陶醉,我们却只能坐在那里想心事。身处信息时代,找到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能够找回曾经的记忆和旧日的好时光。我们能够聚在一起,却只能与寂寞跳舞。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