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地铁出口处，我把脚步停了下来。那里，灿烂的阳光下横卧着一位农村青年。我一边把随身预备的应乞零钱放进他的铁筒，一边端详他重残的双腿。
        他的裤角挽过膝头，双膝前部露出深深的凹痕。从他双腿完全相同的伤口看，这是明显的自残，是他自己，或是他的父兄，取下了他双腿上的一对膑骨。
        是什么力量使他如此勇敢，又是什么意志使他如此凶残。他竟摧毁自己的健康，以活动能力为代价，换取肠胃的饱满？
        他静静地安卧在明媚的阳光下面，大地托着他的整个生活。他在安静地呼吸，眯细着眼睛观望着人来人往的世界。
        我想，他热爱在世上生活，已胜过热爱自己的身躯。只要他能活着，他宁愿在红尘中天天爬行。我知道他期待的是什么，是铁筒中叮当的响声，或是，有哪座福利院能收容他。
        总之，生活下去，是他唯一的希望。

 

    ★ 生活比你想象得快乐。
        只要在你受到致命的威胁，很有可能失去生命的时候，你才会忽然想到，生活是如此美好。如果取下膑骨便能为你赢得生活，你会点头应允，就是为了长久地享受这种美好。
        这是生命垂危时你会想到的一切——
        看见生活，宛如看见玫瑰。

 

    ★ 你会发现，人世上的街道甚至比天堂上的还要清洁，你热爱在那上面奔跑的汽车，以及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民。在这五颜六色的人群中，你看见了自己的亲朋，你甚至会呼唤往昔的仇敌，要他们继续与你斗争。
        你会依恋芬香的土地，墨绿色的森林，你会爱上桥下的溪流和夜空中的星云。你会真切地想起，每一阵风中所包含的幸福的故事。
        你会真的永远离开这座城池的超级市场吗？可你已经不想作别其中那种无比熟悉的喧嚣！它再不是人声鼎沸的嘈杂，而是难舍难分的喜悦。
        在这个无比美丽的世界上，你是多么幸运的过客，而它掩映中的大片大片的村落之中，还有多少你不曾听过的情歌，在她数以万计的都城中，每一条出人意料的新闻，都曾叫你兴奋。为此，你会渴望生存。

 

    ★ 18年前的圣诞平安夜，在香港永安公司购物的人潮中，有一位80岁的老人。
        他无比热爱生活，望着琳琅满目的节日商品，听着动人的圣诞颂歌，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美丽了，而想到自己已经衰老，即将不久于人世，他竟像个伤心的孩子，突然抓起柜台上的一串珍珠，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1年之后，他离开了人间。临终前，他的心脏曾8次停搏，8次顽强地起跳，直到第9次，他才依依不舍地永远睡去。
        他就是，那个永远叼着烟斗的林语堂博士。他的任何一部著作里，都充满着对于生活的无限渴望和感激。

 

    ★ 读林语堂的时候，总是想起爱因斯坦的另外一段话——
       “假如一个人客观地观察这个世界，他就会感到它是非常有趣的，正像我们觉得理所应该的那种样子。”

 

    ★ 在呵护生命的过程中，生活像传说中的上帝一样，运筹帷幄，张开了无所不至的网络，如同张开一双操劳的双臂。
        它会给你一生一世的阳光，使你温暖，让你明眼行路。它也给了你黑夜，照料你的劳顿。它会给你五谷和蔬菜，使你长大成人。
        它安排形形色色的情缘出现在你四周，它创造了各种各样的音乐使你欢快和忧伤，它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竞技使你搏发，它教给你文字符号，使你很早便与飞禽走兽相区别，它给了你兄弟姐妹，让你生活在亲情之间。为了让你看见岁月的终点，经历全部的内容，生活如同一位慈母，手握药片，保卫你的健康，尽量拖延上帝要你离开的日子。

 

    ★ 生活张开双臂，接纳着一批批由上帝创造出来的生命，同时也减轻着由于上帝的疏漏留给人间的痛苦。
        我的一位好友曾经挑中一件红风衣，她想让所有人分享她的快乐，于是她便要每位友人试穿一遍。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都比她本人更适合穿这件风衣，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她长得更丑。然而，当我的朋友重新穿回那件红风衣，并且找来一面镜子反复映照时，从她兴奋的表情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她认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上这件服饰。因为，她一直误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
        多么奇妙的幻觉！
        无论你灿若天使，还是丑如东施，生活都会在你心目中制造出一套心理支撑系统，要你百分之百地信奉，你的生命是最有价值的，你将在这种善意的幻像中，度过生活当中的每一个时日。
        上帝导致你的缺陷，生活却替你蒙上眼睛。

 

    ★ 9岁的一天，父亲领我走出他的军营。在军营大墙外，有一排百姓平房，一位又白又胖的大白痴，总是蹲在其中一间民房的小院门口，痴痴地望着远方。
       “孩子，你很幸运，你有一副健康的头脑。”父亲拉着说：“你要感谢生活。”
       “他也应该感谢生活。”我望着那位傻哥哥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谁会来管他！”
       “孺子可教。”父亲笑道。
        父亲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依稀是，无论何时何地，生活总是交给那些废人一对超常慈爱的父母，好使废人的命运显得相对公平。

 

    ★ 一旦你学会快乐地生活，你就会对生活心存感激，也会用乐观的方式评价生活。
        为了对那些讨厌生活而想自杀的人进一言，契诃夫曾写过一篇短文——《生活是美好的》——他说，使自己感到生活幸福，有两种办法，第一是学会赞美现状，第二是要相信，事情原本更糟。
        比如，要是烟头在你的口袋里燃烧起来，你要感谢上帝，好在你的衣袋不是火药库。
        比如，要是穷亲戚三天两头造访你，你不要脸色发青，而要喜气洋洋地告诉自己，很好，幸亏来的不是警察。
        比如，要是一根木刺儿扎伤了你的指头，你应该高兴，幸亏它刺伤的不是你的眼睛。
        再比如，如果你的邻居整天练钢琴，打扰了你的宁静，你不要发脾气，而要感激这份耳福，你至少是在听音乐，而不是单调的狼音或者闹春猫的嚎叫。
        只要你浪漫地解释生活，你就会因为生活没有把你逼死而感谢它的宽容。

 

    ★             看时光飞逝，我祈祷明天
            每个小小梦想能够慢慢地实现
            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
            我要说声“谢谢你”
            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在李宗盛这首悠扬的生活颂歌中，“我要说声谢谢你”这一句，不断被成龙作为念白反复使用，任何听众都可以从他朦胧低迥的演唱中，听出他对生活的感激。

 

    ★ 与此同时，生活的忧愁降落在另一些人的心头，也许，你就是其中的一员。
        你不得不储蓄大白菜，以维持冬天的生计。你不能随心所欲地买下喜爱的鞋帽。你需要掂量再三，才能买下一本便宜的相册。在所有美丽的鲜花之中，你只能买下一枝最廉价白菊献给你最亲爱的友人。
忧愁缠绕着你……
        但是，这仍不能说服你以一次彻底的行动，逃脱忧愁的侵袭。当铲除忧愁的方法必须以放弃生命为代价的时候，你一定会选择忧愁的生活。
        生活给了你忧愁，比不给你任何东西，要仁慈得多。

 

    ★ 纪伯伦写过一篇散文——《当我的忧愁降生时》——他写道：“我和忧郁相爱着，我们也爱着周围的世界，因为我的忧愁有颗善良的心，我的心也因为忧愁而善良。”
        因为忧愁不可摆脱而对生活心存不敬，实在是一件愚蠢的作为。
        忧愁的生活孕育着隐悔的欢乐，诚如爱情之于浓浓的咖啡，也像人生之于苦茶，只要你善待你的生活，忧愁便不会让你陷入忧愁，终会把美好的未来贴近你的胸口。
       “我和忧愁交谈时”，纪伯伦接着写道：“我们的白昼便飞扬起来，我们的黑夜便缀饰起梦幻，因为我的忧愁有高妙的谈吐，我的谈吐也因为忧愁而高妙。”

 

    ★ 我们儿时的记忆中，都曾有过这样一段漫长的日子。那时的夜晚，清风从树梢穿过，树影便在窗前婆娑。在秋虫的低鸣之中，马车默默地走过门前，却很少留下粪便。当明月爬过院墙，城乡已在宁静中睡去，恰如宁静的大海怀抱着着它熟睡的婴儿。
        那时，你只要走上个把小时，就会走到城市边缘，闻到夏日稻草的芬芳。
        如果你是一位迷路的旅行者，农民会把免费的大饼塞进你的布袋，城里的老人也会不厌其烦地为你指引道路。
        那个时代，每一种生活工具都货真价实，那种质朴笨拙的东西，大多可以满足主人们10年以上的消耗。
        所有这些，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些虚无的东西。你要在电视里才能看到马的奔腾，你用电话取代了信封和漂亮的邮票。当你丢失了车子，你会惊疑地发现，1公里的跋涉竟会变成你无力承受的折磨。
        你开始膜拜工具，而不是挽留质朴的生活。但你的确应该清楚，即使是那些时代亲口告诉你的话，也常常避免不了虚妄和昏聩。你要真理吗？那你就融汇在艰辛的生活之中！

 

    ★ 面对大海，你会有大海的心事。面对大海的图片，你只会想到多少钱一张。
        感谢生活，我热爱每一件原始粗俗的工作，我愿意在完全自然的状态下寄放我的欢乐，那种到养鱼池里钓鱼的事，我始终拒绝。
        感谢生活，我会像成龙一样，在那首歌里一遍遍深情地道白，“我要说声谢谢你”。因为我知道，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

 

 

 

                                                           1994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