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之三
(2010-02-06 22: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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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花季之三
我去上学的那个村叫红屯,离我所居住的官屯村相隔六里地。这一天,我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走出村,一路向西,走上那座青石铺面的小桥时,才发现河面仍然被黎明前的夜色笼罩着。桥下流水的哗哗声,清晰可辨,石缝里,螃蟹吐沫的声音,青蛙喘气的声音,螺狮爬行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在桥上伫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树庄上空的鱼肚白,不知为什么想起身穿月白色衬衫的表姐在盛夏里的身姿。那天,我们到高粱地里割草,割着割着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那片并不太大的青纱帐,大白天竟遭遇了鬼打墙。我渴得嗓子冒烟,急得又拍手又跺脚。表姐见我急得那个样子,不慌不忙地找了一棵没结穗的“哑巴高粱”,用镰刀砍下来,劈掉高梁秸表面的硬皮,举给我,说,“你咂一棵甜秫秸就不渴了。”我不接,气哼哼地说,“走不出高粱地,不渴有什么用?”她说,“我砍这棵甜秫秸的时候,想好走出去的办法了。”我半信半疑地从她手里接过甜秫秸,狠狠地咬了一口,贪婪地咂着里面的糖水,咂干之后,吐出湿棉花一样的绿渣,问,“你有什么办法?”她红着脸对我一笑,就在我留意她这一笑时,头上响起了蝈蝈的叫声。机警的蝈蝈趴在高粱穗上,一边吃着刚刚晒青米的嫩粒,一边闪动小小的翅膀,悠闲而恣纵地唱着情歌。在蝈蝈的演唱声里,表姐说,“你看,这些高粱,如果从近处看,好像是乱七八糟地长在地里的,你要朝远了看,它还是成垄成行的。咱们顺着高粱垄朝前走,一定能走出高粱地。”我又咬了一口高粱秸,咂完,说,“走出去,还是到不了家啊!”她说,“傻兄弟,只要走出了高粱地,咱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我背起塞满青草的畚箕子,跟在她后头,半带希望半怀狐疑地往前走,没走多大会儿,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豆地。田埂上,有一棵巨伞般的老柳树,无数的鸣蝉此起彼伏地叫着。我们来到柳树底下,表姐卸下背在身上的那个草垛一样的畚箕子,长出一口气,说,“可急死我啦!”停了停,又从我手里夺过我吃了一半的甜秫秸,说,“来,我吃一口。”那一刻,我才发现,她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衬衫,汗湿处,月白色变成了青石板的颜色。
站在石桥上,我拍拍书包,鼓鼓的,窄窄的书包带,沉沉地箍在肩上。我把手伸进书包,摸到了表姐的辫子。它羞涩而温顺地躺在我的手里,向我传达着凉津津的苦涩。这时候的凉,和春天里牵在我手里的凉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春天的凉爽里,带着表姐的羞涩和浅浅的嗔怪,它是传达表姐喜悦情绪的纽带。如今,联接表姐身心的血脉已经被无情的剪子剪断,如果它还活着的话,一定在无声地哭泣,绝望地怨恨表姐对它的无情,对它的背叛。
我站在桥上,向着那抹越来越宽的鱼肚白看了又看。似乎透过这抹遥远的晨光,就能看到表姐,那个在炎炎夏日把我从高粱地的鬼打墙里带到清风习习视野开阔一片荫凉之中的表姐。
我想起了昨天傍黑时表姐郑重其事地把辫子交给我的那一刻所作的细致交代。此时的她,已是齐耳短发,就像《红色娘子军》电影里的红军战士的发型。可不知为什幺,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军人的影子,而是一个十足的乡村少女。她不仅没有了刚刚哭过的痕迹,连眼圈上也没有了红色,只是在笑嘻嘻的背后,还余下一些藏不住的苦涩。她不习惯地摇着显得过于轻松的头,说,“表弟,咱们村里没有代销店,听说你上学的红屯村里有。那个代销店离学校不远,店里收购辫子。你下课的时候,到店里替我卖了。卖了钱,别装在书包里,装在你上衣口袋里。口袋里装了钱,尽量别在操场上疯跑。放学回来时,把手插在装钱的口袋里出校门。路上,有事儿需要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时,想想,是不是手里攥着钱。千万不要攥着钱把手拿出来,不知不觉地丢在地上,又不知不觉地继续朝前走。明天下午,晌午大歪的时候,我到村西的小石桥上等你。”表姐边说,边用信任的和殷切的目光看着我。这样的目光,我从来没从别的女孩眼里见到过。
我又看了一眼东方的天色,发现鱼肚白之下,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胭红。平时,到这个时候,我才刚刚起床。既然今天动身比平时早这么多,我觉得没有必要像往日那样急匆匆地赶路。走得太早,天没大亮就过那条没有桥的西沙河,既怕野鬼,又怕水怪,提心吊胆的,不如站在这里消磨一下时间。
我听到从东边传来轻快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仔细听听,这脚步声像是表姐的。虽然我从来没有留意过她的脚步声,但此时此刻,我能断定这脚步声就是她的。因为,别人的脚步声,不会有她这么均匀。无论是走是跑,步子多么急促,都一如既往地均匀,是表姐走路的最大特点。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声音却没有因为临近而大起来,它还是那么轻,轻得像脚板还没完全落到地上就敏捷地抬了起来。
表姐的齐耳短发顶开了轻薄的夜幕,在地平线上一冒一冒地闪进了我的视野。我有意转了半个身,看着弯弯曲曲的河面,河里,似乎只有淡蓝色的薄雾,没有水,没有鱼,也没有水草和红色的蜻蜓。
她跑上了此刻独属于我的小石桥,站在了我的旁边。
她的张口气喘也是轻盈的,我从这轻盈的气息里分辨出这样一句话,“我还怕追不上你了呢!”
我没假思索地问,“你追我干什幺?不卖辫子了?”
她身子一弯一挺地站了一会儿,张口气喘地说,“哪能不卖呢!”
“那你追我干什么?”
她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针线包,说,“我想对你说,卖完辫子,把钱装到口袋里之后,你要用针线把口袋缝上。”说完,脖子又一低一昂地喘起了粗气。
我心中生出一种不被信任的委屈,说,“你要是怕我掉了钱,还是你自己去卖吧。”
她用没拿针线包的右手摸了摸我的头,轻柔地抚着,抚去了我的委屈。在我已经心花怒放时,她的手,依然贴在我的头上。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面向晨雾渐渐消散的河面,全部身心都在感受这铺天盖地的幸福,生怕她的手从我的头上飞走。我看见浅水中茂密的菖蒲了,看见深水中像飘带一样缓缓摆动的水草了,看见调皮的鱼儿跳出水面了。我提醒自己,我必须赶路了,再这么贪图一会儿,我就要被老师罚在门外站上一节课了。
我从表姐手里接过了针线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