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之二
(2010-02-06 22: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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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花季之二
没想到,就在这一年的秋天,表姐却毅然地把她引为骄傲的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剪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一下午。已经升为小学六年级的我,仍然只上半天课。表姐用双手托着垂在胸前的大辫子,一脸神圣地走进我的家门。见到我,苦笑了一下,问,“姑妈在家吗?”
母亲应声走出堂屋,有些慌张地问,“二妮子,有啥事儿?”
表姐仰头看了看院子中央的那棵华盖般的皂角树,羞羞地说,“我想要一个皂角。”
我们家里,有一棵合抱粗的皂角树。这棵树叉上长满圪针的大树,冠盖如云,一年十二个月,至少有九个月青枝绿叶,浓荫遮天。每年暮春过后,树枝上就挂满了长扁豆一样的皂角。它们沐浴着风雨和艳阳,由淡绿变成墨绿,再由墨绿变成金黄,待酷霜打落了满树绿叶,金黄色的皂荚就变成闪闪发亮的褐紫。微风刮过,挂满枝头的皂荚里发出成熟的种籽撞击皂皮的阵阵喧哗,响彻半个村子。这时候,药材收购站的人及时赶到,以五块钱的价钱全部买下。这笔钱,正好够我两个学期的学杂费。当收购人员付了钱,我就开始大显身手了。我舞着长长的竹竿,准确无误地对准皂角的蒂根儿,一下击掉一个,既打不断树枝,又保证了每个皂荚的完整。成群的喜鹊和伯劳鸟,在上空喳喳地叫着,不知是为我助威还是进行强烈抗议,怨我收获了它们守护了几个月的冬季存粮。那一个个成熟饱满闪着蜡质光泽的皂角刮叽刮叽地落下来,落在灰白色的硬地上,吸引着众多半大孩子羡慕地围观。有时候,哪个手疾眼快的孩子,乘其收购人员不备,虾腰抓起一个,掖进裤腰,然后装作没事儿的样子款款地走开,拿回家给姐姐洗头或给母亲洗衣服。当我把满树的皂荚打光,收购人员满意地把这些哗哗作响的东西装进口袋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表姐,从中拣出两个肥壮的留下,留给她洗头。
在表姐一脸庄严地来向母亲要皂角时,树上的皂荚已从墨绿变成草黄,离金黄大概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这是它们最为壮丽的时日,因为,这时候,尽管它们的籽粒已经成熟,荚皮却没有呈现出老态,滋养籽粒保护籽粒的荚皮里还流动着生命的汁液。在暖黄的秋阳里,这些犹如兵器的皂荚,用和平的姿态引逗秋风,留恋这段可贵的光阴。
母亲听说表姐是来要皂角,随随便便地对我说,“大孩,给你二姐打几个下来。”
表姐感激地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甚至有些凄楚,她腮上的两个深深的酒涡儿浅了浅,轻轻地说,“一个就够了,姑妈。”
母亲说,“已经熟了。让你表弟多给你打几个吧,留着你以后洗头。”
表姐的眼圈儿红了,她说,“用不了那么多,洗完头,晾干,我就把辫子剪下来了。”
“剪下来?剪下来?”一向沉稳的母亲冲到表姐面前,紧紧地抓过托在表姐手里的大辫子,问,“这么好的头发,你干么要剪下来?”
表姐的眼圈儿更红了,但是,她却没让眼窝里淌出眼泪。她往下低了低头,又慢慢地抬起来,平静地说,“我想剪了卖钱。”
“卖钱?”母亲吃惊地问,“卖钱干么用?”
表姐嗫嚅着说,“俺奶奶病了,没有钱吃药。”
母亲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深情地抚摸着表姐的头,说,“你真是一个孝顺孩子。”母亲叹了一口气,又说,“俺家里要是有钱借给你,我就不让你剪掉这么好的头发了。”
表姐像是哀求地看着我,说,“表弟,你给我打下一个吧。不要大的,小的就能洗一次头。”
我没听她的话,打下了一个硕大无朋的黄灿灿的皂角。
表姐从我手里接过皂角,欲言又止,欲走却没动。她蠕动了一下水灵灵的嘴唇,说,“姑妈,我想在您家里洗头。洗完,在这里把辫子剪下来。”
母亲答应了。
“那我去挑水吧。”表姐轻轻地说。
母亲说,“缸里还有半缸水,你先洗吧。让你表弟挑水去。”
我第一次把母亲的话当作圣旨。
当我趔趔趄趄地挑着两个水桶回到家时,看见表姐弯着身子,正用母亲的木梳子梳理湿漉漉的头发。西斜的秋阳越过院墙,照在那稍嫌沉重的发丝上。秋阳似乎唤出了发丝深处固有的光,使得表姐的头发亮丽而不刺眼,漆黑而略显棕黄。随着梳子的缓缓下移,留在表姐头发里的水滴缓缓落下,掉进水盆里,溅起一个个白花花的水泡。水泡随起随消,发出咯咯咯咯的脆响。木梳子往下滑一段距离,表姐就挺一挺身子,用手收起梳理过的上半截头发,在手腕上绕一圈儿,继续往下梳着。她一直把积水梳到发梢,让它们全部滴到盆里。
我挑着两个约有八十斤重的大水桶,站在她身旁看着,忘记了肩上的重量,直到她站直了身子,抬起头,把缕在一起的青丝散开。
她站在明晃晃的夕阳里,用手抖着柔顺爽滑的黑发,等待秋风把它吹干。她似乎有些焦急,又似乎渴望着时间就此静止,让静止的时间留住她这长长的秀发。可是,爽利的秋风,不大一会儿就把它吹干了。被风吹干的黑发,飞流直下,充分展示出它真正的亮丽。
我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贪婪地瞅着蓬蓬松松飘飘洒洒地在艳阳里沐浴的黑发,忽然发现,她的每一根头发都从头皮一直长到发梢,没有一根在中途偷懒。
她在皂角树下踱了一会儿步,背对着我,把垂散在胸前的头发拢到脑后,两只手的中指和食指熟练地一分,就把头发分成了均匀的三股。然后,用手指自上而下地慢慢捋了一遍,再缓回手,在身后编织了起来。那闪着金光的发丝,像可爱的精灵,在她手指间钻进钻出,翩翩起舞,不一会儿,一根均匀致密的辫子就斜斜地出现在她的后背上。她将尚未编好的下端拉到胸前,继续编着。在我惊叹她娴熟的手艺时,她已经用红头绳儿系好了辫梢。轻轻一甩,让一条乌亮的辫子笔直地垂到了身后。
她转过脸,对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吃惊地指着我,说,“你啊,你,怪不得老是长不高,原来是不知道把水挑子放下来!”
我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被她发现,红着脸,放下肩上的水挑子,尴尬地不知往哪里躲藏。
表姐见我窘得厉害,赶紧改变笑容,把身后的辫子牵到胸前,左手托着辫腰,右手抓着辫梢,故作轻松地说,“过一会儿,你就不能再拽着它胡闹了。”
当时,我如果跑到她身后,牵起她的辫子,再喊一声“依依——过过——”她会怎样呢?是假心假意地责怪,还是真的对我生气呢?
夕阳缓缓西沉,被院墙遮挡的阳光只能照到她的上身了。夕阳照耀的发辫,把光亮从不同的角度反射到我的眼里,让我生出眼花缭乱的昏然。我把目光向下移去,发现没被阳光照耀的下端依然发着闪闪烁烁的强光。表姐的辫子好像是暗示我,那上面的光亮不是来自太阳,而是它的生命深处本来就有丰富的光源。
表姐转过身,面向堂屋,轻轻地喊道,“姑妈,您家有剪子吗?”
在母亲手拿剪子从堂屋里走出来的当儿,我发现了表姐胸前的隆起。这不经意的一看,令我无地自容,心底生出强烈的罪感。我赶紧偏过脸去,面向母亲。
表姐迈着坚实的步子迎上去,从母亲手里接过剪子,转过身,对着我。她先把左手扬到脑后,抓住辫根儿,又举起持着剪子的右手,咬紧牙,眯住眼,在几声令我心惊肉跳的“咔嚓”声之后,我看到她身子一抖,剪子就掉在了她身后的土地上。就在剪子落地的同时,她抖抖索索地向前扬起左手。那条剪断的辫子,在她手里惊挛地扭动,像一条被截去了头的乌梢蛇。
她用嘶哑的声音喊着我,“表弟,拿着!”
在我从她手里把辫子接过的那个瞬间,她像一个溶化的雪人,突然瘫在地上,紧接着,是一腔嘶心裂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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