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鞋的脚

在我眼前，总是晃动着一双双的脚，筋骨裸露的，健步如飞的，颤抖的，蹦跳的，都是在走着，然后我注意到那些鞋，布的皮的，干净的风尘的。每一双脚都被桎梏在一双鞋里，脚带着鞋移动在路上。

回想起来，这三十多年中，我穿过了太多的鞋。许多鞋在印象中化作虚无，就如回望前尘，有些足迹早已被烟云湮没。可是我却记得那一双布鞋，是我少年时去几里外的村子读初中时，母亲亲手缝制的。那种土褐色的布，那种一针一线纳的底儿，带着莫名的情愫，我在那条土路上走了整整三年。三年的时光，足以磨破任何一双鞋，可是那双布鞋，在我心底，在历经了那么多的岁月之后，仍是第一次穿上的模样，仍是最初的情怀。

后来的日子便忙忙碌碌，就如飞离老树的鸟，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摇晃着一片又一片的天空。便告别了布鞋的年代，我年轻的双脚在各式各样的鞋子中进进出出，就这样走过了数不尽的水阻山隔。故乡遥远，而那双布鞋更是渐行渐远。独栖于一个陌生的都市，周围都是奔走的人群，混杂其中，步履交错，我的双脚我的鞋如一滴水融入海中，敲击着钢筋水泥的城市。

有一个同事，在某个秋天，竟穿了一双布鞋，从容走进办公室。那一刻，我仿佛嗅到了乡间带着泥土味道的轻风，不知别人的目光是怎样，我的眼中却是涌起刹那的炽热。我把自己的脚悄悄地缩到椅子下面，那双崭新的皮鞋如牢狱般，第一次觉得脚的不自由。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注视着那个同事走出门，走进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瞬间人流仿佛消散，一片无边的原野，她的每一步都漾起清风，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看她的脚下生长出一簇又一簇的回忆。那个夜里，那条土路入梦，还有我奔走在上面轻快的脚步。

有一次去一个大山深处的村庄采风，低矮的屋檐缀满着童年的梦。在一处空地上，一些孩子正在游戏，他们小小的脚丫上，都穿着清一色的布鞋，分明是家里人给做的。那些鞋似乎都踩在我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一时有些痛，那些深藏的过往如水般漫过堤岸。就那样怔怔地站在那里，时光在眼前重叠着，竟不知身处何时何境。土褐色的布鞋，母亲的白发，灯下的一针一线，脚下的步履匆匆，岁月如潮扑面，剩下的，便是最最珍贵的了。

那一次，在那个山村里，我住在一户农家，坚持借了一双主人的布鞋，穿在脚上，就如把心放进一个温暖的容器，就像一棵干枯的树，从根上传来滋润，只是瞬间，便青翠欲滴枝繁叶茂。那几天，我穿着那双布鞋登山临水，穿林过涧，长久以来，也没有这样轻便轻松过了。

晚上，看着主人的妻子在灯下做着布鞋，给他十岁的儿子，小家伙正是淘气的年龄，鞋子很费。说这些时，女主人脸上泛起疼爱的笑，直入人心。小家伙还不肯睡，在地上东一趟西一趟地跑着，他的母亲依旧在做着鞋，她也许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孩子会走出大山，他脚上的鞋子，也会不停地更换。可是，他也会渐渐明白，就算终其一生，也走不出母亲做的布鞋。总有一天，他会如我今天般，面对一双布鞋，心中风起云涌。

去年的时候，回了一趟老家，走在那条土路上，每一步都踏痛着回忆。脚上的鞋，再不是当年的那一双，而母亲，也不复当年的年轻，白发已经笼罩了她的暮年，她再也不能亲手缝一双温暖的布鞋，来焐热我异乡的孤寂与寒冷。

在母亲的白发笑纹中，忽然明白，真的是一生也走不出那双布鞋了，就如永远也走不出母爱的世界。我的灵魂会永远穿着那双布鞋，奔走于尘世之间，给我温暖的，是布鞋，是母亲，是那份深深的爱。

以《布鞋》发表于《大众卫生报》2010年10月28日16版“杏林副刊”

发表于《湘声报》2010年10月29日“芙蓉”

发表于《联谊报》2010年11月2日“钱塘听潮”

转载于《中华活页文选（初二）》2011年第4期

转载于《疯狂作文·初中版》2012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