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曹雪芹的《红楼梦·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奇缘

“枉”意思是白白地、徒然，“凝眉”就是皱眉头，从题目看就是白费心思，天力难回。我们翻到《红楼梦》第3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宝黛初见，宝玉问黛玉的表字，黛玉说没有，于是宝玉马上送了“颦颦”二字，并解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颦”的意思就是皱眉，“颦蹙”一词就是皱着眉头，形容忧愁。这不正合了“凝眉”的意思吗？十二钗，外加一个宝玉，与“凝眉”二字从形容到名字都暗暗相合如此贴切的只有林黛玉。

“阆苑仙葩”，“阆”和“苑”两个字都读去声，“仙”和“葩”都读阴平，平仄和美，作为偏正词组可以理解为“阆苑”的“仙葩”。“阆苑”是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葩”指的是花，那么“阆苑仙葩”就是生长在世外仙源的奇花异草。我们再看“绛珠草”是生长在哪里呢？——“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同样是个神仙境界。恐怕“崇光泛彩”的海棠花和“世人甚爱”的牡丹花都不是生长在这样的地理环境吧？

“美玉无瑕”当然不能指贾宝玉。首先他不可能用自己的声口大言不惭称自己是连小毛病都没有的“美玉”，其次在别人眼里这“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乖张”之辈难道可以称为“无暇美玉”吗？况且他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赤瑕”本身就不是“无瑕”。“美玉无暇”只能是指“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林黛玉，别人恐怕担不起这四个字，就连妙玉最后还不是“好一似无暇美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吗？

既然“阆苑仙葩”和“美玉无暇”指的都是黛玉，那为什么还要说“一个是……”“一个是……”呢？岂不是把人搞糊涂了吗？非也非也。请看“三生石”的典故：传说唐代李源与和尚圆观交情很好，圆观临死前曾对李源说“十二年后的中秋月夜，在杭州天竺寺外，我和你相见”。十二年之后，李源如期去了杭州，遇见一个牧童口唱山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原来这个牧童就是圆观的后身。关于“中秋之约”这里暂不细说，但《红楼梦》一书的作者对于“三生”轮回的说法是极为重视的，甚至放在了开宗明义的地位。“三生石”比喻因缘前定，绛珠仙草和神瑛（瑛即美玉，但没说无暇）侍者，林黛玉和贾宝玉，木石前盟，前身后世，恩恩怨怨。如果林黛玉前生是“阆苑仙葩”，那么今世则是“美玉无暇”。

“若说没奇缘”，什么才能称为“奇缘”？表兄妹或者两姨姐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总不会被称为“奇缘”吧？只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这才是奇而又奇的“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这“又”字不是已经点明了前生的因缘吗？“心事终虚化”，照应下文的“水中月”、“镜中花”，暗示宝黛最终不成眷属，酿就了一场朦朦胧胧的爱情悲剧。

镜花水月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莫怨东风当自嗟”，黛玉不正是这“风露清愁”的芙蓉花吗？“空劳牵挂”，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雨露之恩，这不正是生生世世无限牵挂的至情至爱吗？

接下来谁是“水中月”，谁是“镜中花”呢？诸位一定记得“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那一回，史湘云口占“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对的那句是什么？——冷月葬花魂。况且“芙蓉生在秋江上”，这样明白的谶语至少可以找出十几处，“水中月”明写世象不可捉摸，幻影虚无，实则暗示黛玉之死与水与月的关系。“镜中花”让人想到破镜重圆的故事：徐德言和乐昌公主是六朝时的一对夫妇，恰逢国破家亡，二人各执镜子的一半作为信物，日后重会则合镜以证前缘。这或许就是有缘千里重相会，以物为证，虽历千劫而痴心不改的“本事”。神瑛侍者“凡心偶炽”脱胎为贾宝玉，口里含着玉，这玉便明明白白是一颗赤子之心；绛珠仙草“下世为人”带着无穷无尽的眼泪，深红色的泪珠不就是从心里涌出的殷殷鲜血吗？二人真可谓是“呕心沥血”！风月宝鉴就是一面镜子，从镜中看取前世的仙花异草如今就在眼前，该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句说明黛玉用今世的眼泪来还前世欠下的“雨露滋养”已经写得极为明白了。伤心人别有怀抱，而这一腔血泪真流得回肠气荡。可想黛玉必是早夭，因为“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想心底能有多少汩汩涌动的鲜血？怎经得起这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没完没了地流下去呢？这句也正是对主人公今生前世的总结，卒章显志，作者用心良苦。

枉凝眉

《枉凝眉》是《红楼梦》第5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的14支（包括“引子”和“收尾”）仙曲之一。

这是警幻仙子为贾宝玉上演的第3支曲子，第1支《红楼梦引子》无疑是个总的概括，开门见山点出“怀金悼玉”的主旨。第2支《终身误》写的是薛宝钗的婚姻悲剧。第3支就是上面提到的这曲《枉凝眉》，按照普遍的说法，“阆苑仙葩”指的是林黛玉，“美玉无瑕”指的是贾宝玉，这支曲子是写宝黛的爱情悲剧；也有人说如同“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一样是指代宝钗和黛玉二人的；后来又有人提出了新颖独到的见解，说“美玉无瑕”指的是林黛玉，而“阆苑仙葩”指的是史湘云，因为书里写怡红院的海棠花用了“葩吐丹砂”一词，而史湘云正是“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海棠花。那么就不禁要问：既如此，第6支曲子《乐中悲》指的又是谁呢？显而易见，《乐中悲》写的才是那“英豪（一说为英雄）阔大宽洪量”的史湘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一一对应，12支曲子也应该是各有所指，笔者以为这首《枉凝眉》写的其实是林黛玉的身前身后。

以上是近7年之前写的，后来再没有修改过，有些想法已经改变，只是想要保留当时的那份感觉。

从1987年第一次读《红楼梦》，到2001年很是痴迷了一些时候。各种相关的书籍也读了至少几百万字了，越读越是一头雾水，越是有一种神秘的诱惑。《红楼梦》给人的感觉永远是似懂非懂，永远是一个无法破解的迷。其实，我们只要读出了自己的感受就可以了，哪里有什么是非对错？曹雪芹也许有他的本意，也许他的本意也并不明确，我们要读的毕竟是《红楼梦》而不是曹雪芹。而读《红楼梦》又是为什么呢？“猜谜”或许是一种乐趣，我也曾经沉浸其中，现在早已没有了那份兴致。还是对《红楼梦》中的人事保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只是不再执著。那只是现实之中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小小的梦境，就那样若即若离地存在着。说不清，不再说；想不明白，还会想。

“枉凝眉”啊！

2001.4.1

2007-12-28稍加说明

2008-5-21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