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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扬州情感 |
分类: 诗词赏析 |
以清空之笔写凝重之情
――姜夔的《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黍离之悲
姜夔的词往往自己写篇小序放在前面,或者说明作词的缘起,或者记录心绪行踪,点明主题,引人入胜。小序的内容与词句虚实结合,密不可分。这首《扬州慢》的小序就是一段富于诗意高远有致的说明文字。
“淳熙丙申”指的是宋孝宗淳熙三年,也就是公元1176年。“至日”是冬至这天,是夜最长昼最短黄昏最易来临的那一天。“维扬”,即扬州。在淳熙丙申冬至这一天,作者从扬州城经过,夜里下过雪,天刚刚放晴,一眼望去满是野生的麦子,荒芜岑寂。“霁”的意思就是雨雪之后天空转晴。“荠麦”是指野生的麦子,也有说是荠菜和麦苗。“弥望”意为满眼皆是。步入扬州城里,四下张望,满目萧条冷落,冰冷的流水犹自碧绿清澈。天色渐渐暗下来,号角吹出悲哀的声音。“戍角”就是守兵的号角声。世事变迁,扬州城今昔的巨变使作者内心涌起一种苍凉失落之感,慨叹不已,于是就自己创制了这首曲词。《诗经·王风·黍离》首句“彼黍离离”,是哀故都荒废的诗,后来以“《黍离》之悲”指亡国的哀痛。难怪宋翔凤在《乐府余论》中这样评论姜夔:“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难怪姜夔的前辈 萧德藻先生(即千岩老人)读到这首词,觉出有哀叹故国的悲凉情调。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淮左”,即淮东,宋时在淮河下游的地区设淮南东路,扬州是淮南东路的著名城市。“竹西”是亭子的名称,在扬州北门外五里,禅智寺的左侧。扬州是淮南东路的著名城市,有竹西亭这样的风景名胜,素以繁华富丽而著称。第一次途径扬州,作者曾在这里下了马,稍事休息,做短暂停留。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经过昔日春风骀荡满目繁华的街道,如今却是野麦遍野,绿意油油。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胡马窥江”指的是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和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兵两次南侵,窥伺欲渡长江,扬州毗邻长江,这两次都曾遭到焚掠。自从扬州城遭到金兵洗劫之后,连那些被战争破坏而尚未恢复的城池中古老高大的树木也不愿意提起兵荒马乱的旧事,“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桓温语);“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辛弃疾《水龙吟》);“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姜夔《长亭怨慢》)。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黄昏渐渐来临,传来兵营里号角清冷的声音,和着侵骨的寒气一并弥漫在空旷的城中,荡漾在客子的心头。
顺便说一下这个“都”,一般解释为“全都”,不读“首都”的“都”那个音。我觉得读作dū,是有汇聚的意思。“都”还有另外一个意思,说一个女子“甚都”,解释为“非常美好。”为什么“都”是美好呢?我这样想,首都的人一般打扮得比较时髦,就像我们前些年夸一个女孩子“洋气”,不土,就是漂亮。这显然跟聚集的意思没什么直接关系(要间接说,首都自然人物汇聚呵),信口瞎说的。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料想是杜牧那样有品位的风流才子,那样善解风情,曾经那样倾心地赞美扬州,如今要是重来,看到这残破的景象,也一定会触目惊心,愕然震憾。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他纵有赞美“豆蔻”芳华的精工词采,纵有歌咏青楼一梦的绝妙才能,也没有兴致表达当年的情思。那样温柔美好的诗句如何抒发面对满目荒凉引发的内心深处的悲痛之感?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据说唐代的扬州有二十四桥,但北宋时仅残存八座(有说七座),这里的“二十四桥”并非实指。扬州的风景名胜还在,水波荡漾,月光清冷,静寂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扬之芍药甲天下”(宋王观《扬州芍药谱》),红色的芍药花在桥边花叶繁茂,自开自落,物是人非,谁还有那俊赏的心情?“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严恽《落花》)
望之若仙的姜夔
姜夔(1155?-1209?),字尧章,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因为曾经卜居湖州(今属浙江)苕溪白石洞天附近,友人潘柽称他为白石道人。他的父亲姜噩,进士出身,卒于汉阳(今属湖北武汉)知县任上。姜夔早岁孤贫,跟着姐姐居住在汉川(汉阳西北),其后过维扬,历湖湘,多次寓居合肥,漫游于吴越一带,后来长期住在杭州,死后至贫难以安葬。他布衣终身,喜欢交接官宦名士,过着清客式的生活。这首《扬州慢》小序中提到的“千岩老人”就是当时的名士萧德藻,姜夔曾从他学诗,萧老不仅把侄女嫁给了姜夔,而且还引荐姜夔去谒见杨万里。姜夔擅长诗、词,工书法,晓音乐,有《白石道人歌曲》,存词80余首,其中17首为自己创制的所谓“自度曲”。
姜夔是南宋骚雅词派的代表人物。他外表清瘦,飘飘欲仙,“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张羽《白石道人传》);“气貌若不胜衣”(陈郁《藏一话腴》)。他的文学主张也是超凡脱俗,以高妙清空、飘逸和谐作为美学追求的,他在《白石道人说诗》一书中就诗的“高妙”而论,指出:“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他的文学主张自然影响到他的创作实践,他的词既注重中和高妙,又注重表现心灵情志,托物兴寄,情景交融,“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求,人自不察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姜夔的词讲究音律章法,内容骚雅,手法清空。格调悠远,注重内心描写,是“骚雅”的基本特点。在艺术风格上,清旷空灵,缥缈淡远,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虽然姜夔一生没有涉足官场,但是他对于世事并非漠不关心。这首《扬州慢》是他词集中最早的一首自度曲,写于20岁左右,是一首感时伤世词,也就是要咏叹所谓的“黍离之悲”。
姜夔身世漂泊,萍踪不定,其词多抒发羁旅愁思和身世之感。风景不殊,人事变迁,名都荒废,花月无主,摧毁了自然的风物,也摧毁了人生的青春与幸福。
骚雅清空,自然高妙
这首词风格清空,虚实相融,以深情的笔触感叹国破家亡以及个人境遇。全词以今昔对比的手法,情景交融,寄慨深沉,低回婉曲,把外来的伤乱意化为一曲哀婉的心灵悲歌,让一抹苍凉久久挥之不去。800多年后的今天读来,犹令人心生感慨,战争摧毁的岂止是名城、花月,还毁灭了多少青春的美好!和平的环境来之不易,应该倍加珍惜。
这首词有五处化用了杜牧的诗句:“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赠别》);“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杜牧笔下的扬州和作者眼中的扬州真是天壤之别,这种天上人间的鲜明对比无情地呈现在读者的眼中,投影在读者的心头,就仿佛无数光鲜美好的事物在一瞬间就毁灭在人的面前。自然的对比引发心灵的震撼。
词中巧妙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使听觉、视觉、触觉等多种感觉交汇融合。黄昏的景色是眼中所见,号角的声音是耳中所听,却传达出不可视不可闻的“清”“寒”之感。“都在空城”,百感汇集,全都聚拢到一处,一个“空”字则凝结了全方位的感受,直白浅近,余味无穷。
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有“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与这首词中的“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几乎是抒发同一种感慨。辛弃疾的词是直抒平叙,姜白石的词是曲折寄托,辛词鞺鞳豪放,姜词清脆骚雅。“胡马窥江去后”是实写,接下来便转向“废池乔木”的虚写,借物兴寄,避开作者自己正面抒怀,寄托之妙兴会无穷。难怪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论此词道:“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别人纵然说千道万,没有这种韵味。
清末词人况周颐曾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姜夔,天性多情,多愁善感,虽然清贫,但是孤高自许,狷介自律,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感。他不仅面貌气质有仙风道骨,而且深得词心,其词别开生面,骚雅清空,自然高妙。
2006.1.4写,2006.1.8改
2007-12-19深夜再改
2008-5-20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