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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浣溪沙文化 |
分类: 诗词赏析 |
知与情的矛盾和解脱
――王国维的《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浩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大概是在很早以前就知道有“可怜身是眼中人”这样一句词,后来才知道整首《浣溪沙》。以前知道王国维,也仅知道他写了《人间词话》和《人间词》,即使囫囵读过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
后来觉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真是令人百读百感,道出了词的无穷微妙。而他的《人间词》我却只喜欢很少数的几句:“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妾意苦专君苦博,君似朝阳,妾似倾阳藿”;“拚取一生肠断,消他几度回眸”;“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
直到2004年年末那段时间写诗词赏析的文章,才投入到这样一种境界之中,不觉中去感悟一种自然生成却无法避免的人生的悲剧。
以象征手法写词
“山寺微茫背夕曛。”“曛”是日落时的余光。落日的余辉笼罩着山间的寺院,迷迷茫茫。其实在王国维的眼中,不必有什么山,什么寺,那是作为一种象征,崇高、幽美、渺茫。说“背”而不说“对”,越发引人遐想。
“鸟飞不到半山昏。”“宿鸟归飞急”(李白词句),鸟急急忙忙地往巢里飞,飞到途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人所追求的境界是如此难以达到。
“上方孤磬定行云。”山势最高处的磬声高遏行云,“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常建诗句)。磬是一种佛寺中常见的铜制乐器,声音传播很远。
“试上高峰窥浩月,偶开天眼觑红尘。”怕浮云遮了望眼,皓月当空难得看分明,于是攀山登顶,透过树隙凝神向天际张望。居高临下,不经意之间,仿佛一切顿悟,能够看清远近巨细之物,能够了然众生生死之状,原来人间万物无非是滚滚红尘而已。“窥”,想看却看不分明;“觑”不想看却又不小心看到。“试上”的努力是一种固有的追求的痛苦,“偶开”的意外是不可避免的觉悟。
每读到这里,总是想起一首老歌:“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可以追随。……”叶倩文唱的《潇洒走一回》。好像陈淑华有一首歌就叫做《滚滚红尘》,歌词全都忘了。喜欢听歌是在20岁左右的时候,遥远得恍如隔世。
“可怜身是眼中人。”就在顿悟的同时,却猛然惊醒,原来自己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也正在尘世的欲望中挣扎,苦苦不能自拔。还是叶嘉莹先生讲得好:“彼‘眼中人’者何?固此尘世大欲中扰扰攘攘忧患劳苦之众生也。夫彼众生虽忧患劳苦,而彼辈春梦方酣,固不暇自哀。此譬若人死后之尸骸,其腐朽糜烂乃全不自知。而今乃有一尸骸焉,独具清醒未死之官能,自视其腐朽,自感其糜烂,则其悲哀痛苦,所以自哀而哀人者,其深切当如何耶?于是此‘可怜身是眼中人’一句,乃真有令人不忍卒读者矣。”
这首《浣溪沙》词内容充满了中国式的禅意,也具含着西方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
王国维曾说:“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这首词所呈现的境界究竟是“造”还是“写”呢?这很难分辨。
叶嘉莹先生在其《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这样评介:“其天性中自有一片灵光,其思深,其感锐,故其所得均极真切深微,而其词作中即时时现此哲理之灵光也。”
王国维的悲剧人生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一字伯隅,晚号观堂,亦号永观。浙江海宁人。他是近代博学通儒,在哲学、史学、文学和文字学等方面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他在30岁以前主要从事哲学研究,受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思想影响较大。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他随罗振玉逃居日本,主要精力放在经史小学与历史地理的研究。他被郭沫若认为是“新史学的开山”(郭沫若《鲁讯与王国维》)。在文学领域里,王国维较早地吸收西方哲学和美学理论及其方法来研究中国文学,他的《红楼梦评论》第一次对《红楼梦》的“精神”和美学价值作了认真的、比较系统的评价。他作于1912年的《宋元戏曲史》是在戏曲研究方面带有总结性的巨著。他曾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并称清华四大导师。王国维生平著作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共104卷(48册)行世。
他的身世很少为他自述,或者被他人提及。他3岁丧母,29岁丧父,30岁丧偶,晚年丧子。他所身处的时代是一个政治纷乱的时代,也是一个精神断裂的时代,而他本人又极具敏感的气质,“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胸臆”(王国维《静庵文集自序》)。体弱多病也罢,对精神的疾患益觉难耐。
有人说,在中国哲学家又往往是政治家,学术思想与政治制度的矛盾使他陷入极大的思想苦痛之中。王国维在政治上是顽固的“保皇派”。辛亥以后,王国维留辫、流亡日本、自称“亡国之民”,其著作及书信对清室均以“我朝”、“本朝”、“国朝”、“大清”相称,无一例外。1917-1918年,他曾热切期盼张勋等复辟成功,并曾为此类“救国大计”作过周密谋划。1923年,已经退位的溥仪召他为五品的“南书房行走”。1924年11月,溥义被逐出宫。王国维与罗振玉、柯绍相约一同投御河自杀,因家人监视未遂。
三年后,1927年的初夏,王国维有感于北伐战争向北推进之“世变”,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写好遗书揣在怀里,于6月2日清晨还到清华大学去上班,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从大门口乘上人力车去到颐和园,自沉于昆明湖。王国维之死,给中国知识界留下了深深的颤栗和遗憾,也留下了难解之谜。
关于王国维的死因,历来有“殉清”说、“殉文化信念”说、“罗振玉逼迫”说、“性格悲剧”说等等。无论哪一种说法,王国维矛盾又忧郁的性格无疑都是不容回避的。
陈寅恪在给王国维写的挽词序言中这样写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王国维自觉心安义尽,留下的却是无穷无尽的不安和遗憾。
人生就好像钟摆,总是在痛苦与厌倦之间循环往复。为了追求快乐,我们只得在痛苦之外加以努力,努力的过程又何尝不是痛苦?即使获得了快乐,感受到的痛苦其实更加深重。只有在痛苦中挣扎得不到快乐的,却没有在快乐之前之后不经历痛苦的。
人生终极的意义是求得解脱
中国的老子曾说:“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自身的存在,并且意识到这存在,“可怜身是眼中人”,这是痛苦的根源。
西方的叔本华认为“生命因意志而存在”,意志导致了欲望。“试上高峰窥皓月”,可是,“鸟飞不到半山昏”。
有生命,有欲望,于是有痛苦。如何从这苦痛之中获得解脱呢?人一生下来,就落入了尘网之中,如何挣脱这张巨大而密实的罗网呢?
王国维认为真正的解脱存在于“出世”,而不存在于“自杀”。因为自杀虽然是一种终极的解脱,但是这种行为本身并没有泯除了人生的欲望,消灭了身体,不等于是消灭了欲望。
对于自杀之事,王国维曾在《教育小言十则》中说:“自杀之事,吾人姑不论其善恶如何,但自心理学上观之,则非力不足以副其志而入于绝望之域,必其意志之力不能制其一时之感情而后出此也。”力量达不到,就像鸟飞不到山顶,追求落空,陷于绝望,自己的理智又控制不了那一时渴望解脱的感情,于是非得要永绝红尘不可。
叶嘉莹先生认为王国维是个知与情兼长并美的人,这必然造成他性格的矛盾。
王国维在《静庵文集》自序二中说:自己疲于哲学有日矣。他的内心总有一个求实与求信的紧张冲突。“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这是他遇到的最大苦恼。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
王国维一生讲究“境界”二字,但是他并没有获得自己所追求的境界。王国维的不幸当然不囿于他忧郁悲观的性格,关键是他处于那样一个身不由己的时代。“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当陷入痛苦的矛盾之中,他所选择的解脱的路竟是逃避的极端——自杀。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真正的解脱,只是外力压迫下的一种无奈。他的死,留为永世的话题,启人无尽的深思。
人要么难得糊涂,要么就清醒到可以自解。“身是眼中人”,不知也罢,一旦“开眼”,清醒地觉察到了,这才“可怜”。自觉可怜,内心里无法化解的矛盾激烈起来,渴望着释放与彻底的解脱,理性又不足以压制。也许这是人生深层的无奈。
现实中,我们又不能一味地求解脱,虽有“出世”的心,却要做“入世”的事。我们必须有一些担荷,承受苦难,在苦难中完成自己。
也许,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王国维别无选择。
2006-9-28改
2007-11-29又改
2008-4-15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