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
(2019-09-05 16: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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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大院外有一条巷子,巷名还挺古雅的,叫竹园里,估计古时候这里曾经竹林参天,是风流名士的幽居之处,我家搬来时已经没有竹林了,连竹子都少见,只有不远处的漓江边,有一些残存的凤尾竹。都说竹子一旦开花,心就死了,七十年代在中国历史上,大概不是什么吉利的年份,我见过好几次竹子开花,开出小朵的白色花瓣,细长细长的,那丛竹子随即枯萎,枯黄的叶片在风中飘飞,最后剩下几根光秃秃的竹竿,落寞地指向天空。
这条巷子由北朝南延伸,虽然遭受各种建筑物的蚕食,但顽强地保留着基本的走向,有的地方蚕食严重,裸露出民国时代铺就的赭色粘土。巷子边上有一排六十年代建设的居民住宅,清一色四层楼建筑,我曾经很羡慕楼房里的住户,因为可以瞭望漓江,后来去楼房转了转,才发现想象很丰满,现实有点惨,由于没有解决供水和排水问题,三四层基本上没有水,而一二层漏水严重,墙壁脱落不说,过道上全是积水,要踩着碎砖行走。
一楼拐角的角落里,住着一个单身小老头,说小老头有点不公平,他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吧,但在我们小男孩看来,四十来岁已经很老了,跟六七十岁也没什么区别,尤其是他还秃顶。我跟他只说过一次话,一次去找小伙伴,从他家门前路过,他问侬找谁?口气有些戒备。原来是个外省人,他的江浙口音让我感到意外。我说找某某某,瞅了一眼他的房间,里面家徒四壁,典型的单身男人居所。
他像许多江浙人一样,穿戴很整洁,衣服虽然有些旧,但纽扣总是扣上的,每天上下班从护士大院穿过,去阳桥百货商店当店员。这是沿湖边行走的捷径,贴着湖往北走,可以走到闹市区。“公子向北走,小女子向南瞧,今生就此别过了,难以忘怀……”这是当下流行的一首歌,他沿湖边往北走时,还没有这首歌,哪怕就是有,也没有哪个小女子向南瞧,与他就此别过。他总是踽踽独行,在那个竹子开花的年代,独行的人是很多的。
如今听人唱起这首歌,我有时会想起往北走的他,把他视为一个落魄的外省公子。一个身无分文的店员,怎么会与公子联系起来呢?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八十年代初,当时桂林被辟为开放城市,成为大陆最早与洋人接触的城市之一,自然也催生了学习外文的热情。我等小伙伴是先行者,看见洋人就忍不住上前操练几句。一次见有人跟洋人聊天,凑近看竟然是那个店员!确实是他,英文还带着江浙口音。
他反复说着这样一句:My daughter is in SanFrancisco(我女儿在圣弗兰西斯科),所谓圣弗兰西斯科,就是美国旧金山。我和几个小伙伴惊呆了,这个平日不声不响的小老头,居然会说英文!还是典型的美式发音。他还说了一些别的,都不如这句话让我们震惊。洋人初来中国,也很吃惊遇上他,忙问要不要替他联系,他谢绝了,只是反复说My daughter is in SanFrancisco(我女儿在圣弗兰西斯科),说着眼角泛出一丝泪水。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他,出于好奇还专门去过他的住所,但已人去楼空,邻居也不清楚他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他的归宿,那个落魄的江浙男人,是不是去了圣弗兰西斯科,去见他的女儿了,或者圣弗兰西斯科的女儿,只是他的一种寄托,因为认识他那么多年,至少有七八年吧,他一直孑然一身,身边并没有其他亲人。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也许他的至亲至爱,确实去了遥远的圣弗兰西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