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送走了王大爷,弟弟又开始安心地挖煤了。这个煤矿比他第一次干的那个煤矿还要安全,工资还要高200块钱,而且工作时间一天也只有8小时,每天都能吃上一顿荤。他是踏踏实实地想在这里干满春节就回家了,再有不来了,他把自己积蓄下来的8000块钱一分不剩地存进了银行托王飞的父亲给母亲和女儿带回去了。
弟弟是在腊月二十天晚上去世的。那段时间,弟弟特别高兴,因为马上就过年了,矿上说再干两天就可以放假了。他的脑海里满是亲人和故乡的影子。他不止一次地对杨木桥说:
“哎,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长期的严格的安全检查使他们忘记了事故的隐患,他们以为只要严格加强安全检查,就不会有事。
弟弟那天下午下井的时候,在井口碰到一只硕大的耗子惊慌着从他脚下遛过去,他当时一点都没在意。下了井后,他总感觉到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响,像是放炮的声音,又像是吭哧吭哧的说不出来是什么的一种声音。
其实这些在有经验的老矿工看来,是绝对不能下井的征兆了。再每次重大的灾难事故之前,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征兆,只不过人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去罢了。
弟弟那天使劲的挖着煤炭,他全都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了。有那么好几次,他听到头顶上异常的沙沙声,他只停下了一次,用矿灯照着去看了看头顶,没有发现出什么异样后,他又开始了更加卖力地挖煤工作。
在弟弟看来,这是国营煤矿,是有着三四百号人的大型煤矿,是不会有事的。
他的这种判断加速了他离死亡的距离。
在那段时间里,因为煤矿的出煤量减少,煤矿老板为了完成全年的开采计划量,就不惜一切手段地开挖煤层。他们动用了最古老的开采方法,就是炮采。炮采即在煤层中打眼,塞进雷管,放炮崩塌煤层,然后向地面搬运。这是一个斜井,在煤层和矿车轨道之间有800米的距离,矿工们在这里使用一种专供拉煤的板车。由于薪水要按照出煤量计算,眼看春节在即,每个矿工都想早点干完活早点回去与家人团聚。谁都没注意到死亡正在临近。
下井一个多小时以后,第一个探水孔终于完成,这时井下的爆破组开始安装雷管,准备炸开煤层出煤。在开始起爆前,每名矿工都要在这份出勤记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份协议表明,一旦在开炮的过程中有什么意外,家属不能找矿上索赔,必须服从矿上的善后安排。
大多数矿难,就发生在起爆时的那一个瞬间。因为人们很难准确预料,起爆之后的结果。因此,刚才一直忙个不停的矿工们在按下起爆钮之前,会变得格外安静。
当沉闷的炮声响起的时候,大量的煤屑带着强大的压力穿透坑道壁潮水般涌入作业面的那一刹那,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与往日不同的情形。那煤屑的量太多了,而且来势迅猛,无人抵挡。
矿工们以为发生了瓦斯。但是,危险只持续了那么几秒钟就停止了,他们担心的瓦斯突出并没有发生。
班长开始通知每个矿工:
“注意你们的头顶。”
在灾难并没有到来的时候,人们又开始了正常的开采工作。他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了地,因为如果是瓦斯超标的话,瓦斯报警器会发出警报声,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瓦斯报警器并没有发出报警声。
就在人们把注意力放到头顶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死神正从他们的脚下冒了出来。
弟弟首先发现了脚下的不对劲,他在挪动长时间没有挪动的脚步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不得不低下头,用矿灯照亮了脚下,这一照令他不寒而栗: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进水了!
弟弟第一个念头就是:水?哪来的水?是不是水管爆裂了?
可是当他仔细观察了那么一两秒钟以后,他就明白大事不好了,煤矿发生透水了!因为从水管里爆裂出来的水是清澈的,而脚下的这些水却是浑浊的,而且水面上还漂浮着杂物。
他用矿灯一照,远远的一大片,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水。
他立刻喊道:
“不好了,透水了透水了!”
人们开始惊恐地看着脚下,这一发现令他们纷纷慌乱起来。
弟弟第一个冲到电话前,拨通了井口的值班电话:
“不好了,井下透水了!快想办法……”
对方只来得及问了一声“水到哪里了?”就挂断了电话,原来停电了,整个洞里一片漆黑,只有矿工们头上的矿灯在鬼火似的游动。每个人都知道那鬼火下面有着何等恐惧的眼睛和大张着的嘴巴。凭弟弟的经验,趁着透水还没全面爆发之前赶紧向外跑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那一刻,每个人都没命地奔跑起来,其实也是无目的地乱跑。
弟弟在那时候反而站着没动,他知道,现在要想跑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在那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时间再如何短暂也会给敏捷的思维留下足够的空间。弟弟在那一刻反而变得镇定无比,他想到自己死后,矿上就会赔付一笔不会低于20万元的赔偿金。有了这笔钱,母亲和女儿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他也可以放心地去了;而仅靠他的力量,他这辈子是挣不了那么多钱的。
人们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后,整个矿井里只有人们慌乱的呼喊和脚下“咕嘟咕嘟”的水泡声。
他在那一刻想到了女儿,这个刚刚满5岁的孩子,从几个月大的时间就没了妈,现在又马上没有了爸爸,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呵。他想到了自己的哥哥,这个在北京当记者的哥哥,在他死后一定会好好地照顾自己的女儿的,一定会把自己的女儿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的,哥哥是读过大学的,是有文化的,他教育出来的女儿一定比自己教育出来的女儿能干得多,想到这里,他的心也就释然了。
“李二娃!李二娃!快跑啊!”
人在死神还没有撅住咽喉的那一刻,求生的本能使人开始了与死神的赛跑。女儿的音容笑貌因为杨木桥的那一声喊而变得清晰可及起来,只要这次能活着走出矿井,他就能与女儿团聚了。想到这里,他就激动地高声呼喊:
“杨木桥!杨木桥!”
杨木桥把他从蔓延而上的水里给拉了出来。他们开始向前跑去。
水的蔓延是慢慢进行的。
他们跑了一阵以后,还看到有几个人正围着煤层打着桩。杨木桥就朝他们喊:
“快跑啊,马上透水了!”
没想到那几个人根本不相信,他们像没听见似的一样照常作业。
弟弟冲过去,一把夺下一个人的铁楸,那人说:
“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今天必须挖完了再走!”
弟弟气愤不已:
“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啊?快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此时洪水已经将巷道淹没了近一半。由于主巷道的地形是两边高中间低,因此东边的低洼处已经被洪水全部淹没了,这就意味着,此时的他们只能向西走,寻找逃生的机会。
他们跑啊跑啊,在跑过一段350米的平路后,又开始跑上了一段1000多米长的斜坡。这时的弟弟已经没有了力气,一天的劳动使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毕竟人的体力是有限的,再加上受到眼前的惊吓,他已经感到口干舌燥了,他只想喝点水,哪怕一点点水也好啊。可是他们不能有一片刻的停留,他们必须朝前走,哪怕一秒的耽误很可能就会让他们失去活命的机会。
弟弟累了,实在跑不动了,就跪倒在地上爬,手脚并用地在煤上爬,煤块划破了他的裤子,划破了他的皮肤,他的血液流在了煤上,可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们在洪水中走啊走啊,爬啊爬啊,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直到走到后来他们发现前面的路已经被淹没在水里了他们才停下来。
原来当那段1000多米的上坡爬完后,就是一段平行斜着的一条平行路段。而那里,已经被洪水淹没了,他们在那里,发现了聚集在那里的50多名被洪水围困的找不到出路的矿工。
当人多了以后,每个人内心的恐惧就减少了一点。人多了力量大,智慧多,人们内心的恐惧就少了,而当时的洪水已经齐腰深了,情势十分危急。
就这样,60多名矿工选择沿主巷道向东逃生。由于受到地型的影响,他们越走洪水越深,很多人停住了脚步。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人想到了巷道里的水管,因为巷道的墙壁上有一根直径约8厘米的水管,人只能抱着水管朝上爬了。
由于在洪水中浸泡的时间过长,大部分矿工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在管道上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当大家走到巷道最深处的时候,洪水几乎要淹没头顶。更为糟糕的是,矿工们攀爬的管道在这里因为要跨越3米多高的主巷道而突然抬升起来。
而此时的水,已经在地下形成了水雾和水浪,一阵阵阴风吹来,人们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寒颤,每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达到了极限。由于地下潮湿,形成的水雾让人们都彼此看不清了。而头顶上的矿灯也因为长时间的燃烧,电力也即将耗尽。
第一个人没有走过去,由于体力的消耗,他手一松,顷刻间被洪水卷走了,人们最后看见他的,是两只在水面上乱舞的手。
第一个人的不成功给每个人带来了极大的思想压力,而此时谁都不能帮谁,只能靠自己。老矿工就给新矿工们鼓劲,说只有5米远,只要坚持一下就没事了。
人们开始一个一个地过。在前面的10个人中就有6个人被洪水卷走了,眼看着洪水越来越凶猛,人们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弟弟是最后一个过去的。此时的水已经快要漫过脖子了,弟弟在跨越那道5米之远的生死线的时候没有成功,他手一松,就掉进了洪水里。在他掉下去的那一刻,弟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地露出了头,喊道:
“祈琦——!”
据听过他声音的矿工说,那声音都不像是人喊出来的了,就像是从500米地下挤压出来的,就像是从他的胸腔里喷薄出来的。
这是他,弟弟,年仅24岁的人生旅程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两个字。
喊完这两个字,他就结束了自己24年的人生旅程。
据听过他喊声的杨木桥说,那声音都不像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了,倒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
他喊叫的回声久久地回荡在四周,随着水声的旋涡声而变得无比的凄厉。
凡是跨过了那道5米长的生死线的人,都成功地逃离了出来。
而弟弟,则永远地消失在底下了。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