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上海 /
许道军
一生中,一个人有许多不同的称呼。刚出生时叫“毛毛”,稍后叫小名,上学起叫学名,中年称呼是当官的带“长”,有钱的称“董”,老了,德高望重,就敬称某老了。称呼变了,人还是这么一个人。比如长江,发源于唐古拉山,开始叫“沱沱河”,一路叫“通天河”、“金沙江”、“长江”什么的,最后从上海穿城而过入海时,就叫“黄浦江”了。
这是我的理解。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与师弟刘军一起坐游轮,在外滩前转悠。昏黄的江水翻腾,颇有气势,我又向他兜售我的理论了。刘军大吃一惊,告诉我,长江是长江,黄浦江是黄浦江,不搭界的。更吃惊的倒是我。我忙反问,那长江呢,总不会辛辛苦苦流到上海就蒸发了吧。这还真是个问题,我们连连问了好多人,结果都是:我是外地人,不清楚。最后问导游,导游不屑一顾,说,在崇明,不在上海。
作家竹林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也回请她方便的时候来上海大学走走。她说,她好久都没有来上海了,不知道上海大学在哪里。几乎要昏倒,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居然说“好久都没有来上海了”。她住在嘉定,法定的上海辖区。蔡
翔老师给我们讲柄谷行人的“风景理论”时,说很多学生刚到宝山校区时,由于“认识装置的倒措”,感觉非常失望,以为到了乡下。那么,如果说,崇明、嘉定、宝山都不是“上海”,到底哪里是“上海”呢?陆家嘴、火车站、徐家汇该是了吧。可是,按照《天下无贼》中的理论,“开好车的都是好人吗?”结论不能下得太早。我发现,许多老牌的上海土著,并不喜欢提到这些地方。好像这些地方,是外地人的,至少是外地人与他们分有的,还算不得是真正的“上海”。五月份,师姐博士论文答辩。她的题目是《上海景观》,论文选题非常好,论证也非常扎实,可是答辩组老师(真正的上海人!)对论文中提到的“景观”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对一个关于“亭子间”的描述激起了他们的共鸣。他们抢着给师姐解释,上海的亭子间,不仅三楼和二楼之间有,而且在二楼和一楼之间也有。“这是常识”,他们说。结论是,“你不是上海人,不清楚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的感觉是,有亭子间的地方才是地道的上海。
我曾经在“上海论坛”发了一个帖子,发表了自己的想法,结果遭到痛批。我的观点是,世界上本来没有上海,1843年开埠时,就有了上海。熙熙攘攘,天下人皆为利来。那些有本事的,有背景的,不要命的,不要脸的,纷纷打进这个“冒险家的乐园”,物理的“上海”越来越大。但是与之不匹配的是,心理的“上海”扩展速度要慢得多,这就形成“老上海人”与“新上海人”、“上海人”与“外地人”之间的心理碰撞、认同与融合。这就造成两个“上海”:老上海人的“上海”和新上海人的“上海”。老上海人的“上海”可能在苏州河之内,新上海人的“上海”却无所不包,主要是要包括他们自己。我这个帖子措词也还谨慎,但是有人骂我:三代出不了一个贵族,你人在上海,就以为是上海人吗?逆反心理立即被激发了,我反驳道:有钱就是贵族吗?谁封你为贵族呢,谁又把你当作贵族呢?上海是你们上海人自个儿开的吗?但我还是觉得心虚,上海毕竟博大精深,不能妄下结论,就偷偷地把帖子撤了。
实际上,什么样的上海才算作“上海”,或者说,上海在哪里,是一个老问题。对于那些上海人来说,讨论不讨论无关紧要,但是对于我来说,有点迫在眉睫。以后能不能留上海,玄乎得很。现在,我在上海经过的每一分钟,占用的每一寸土地,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付费的。上海空空荡荡,一无所进,一无所出。我不能在这个地方穿城而过,而不知它在何方,以及身在何方。我查阅了很多资料,三十年代的,张爱玲的;八十年代的,李劼的,王安忆的,王晓明的,等等等等,但感觉还是不太明朗。我与作家沈善增探讨很久,在一次聊天中,他提到上海话问题。我记得有这么一个意思,上海存在于以吴语方言为基础的上海话中。这句话孤立理解,肯定会遭误解的,因为很多新上海人根本不会说地道的上海话。后来,他发来一篇《话说上海人》这篇文章做结。这篇文章影响很大,多次被引用和转载。问题从空间转向了时间和文化。文章提到了上海气质、上海精神和海派文化,正是这些因素才决定了“上海”作为上海而存在的内因。合作精神、开放精神、注重细节等可贵的品质,保证了“上海”不断地发展和“做大”。相反,那些“老上海人”过度地强调“阿拉上海”的时间与空间以及外在标志(譬如上海话),倒有点落伍。
这么说,“上海”不是一个本质化概念,一个固定的时间和空间。它不在崇明、嘉定、宝山,不在陆家嘴、火车站,却存在于所有这些地方的动态存在中。就像在陆家嘴的高楼大厦群中,感人的不是它们凝固的高度和华丽的外表,而是那种奋发向上、跃跃欲试的张力。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一点不像亭子间,但最不像的往往就是最像的,谁说它们不是上海的标志呢?
我的一个师兄曾壮怀激烈地说,二千七百万人能够留上海,成为上海人。他,一个绝对优秀的时代青年,为什么不能?我知道,像他那样的野心家不在少数。突然间,我再次想起了黄浦江。黄浦江是长江的一个支流,流进上海市,成为上海的黄金水道。如《上海滩》主题歌那样: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然而,它的全部活力却来自长江。没有长江,它只是一汪死水。这正像上海一样,没有像我师兄那样千千万万的“野心家”的加入,上海或许早就失去了它的魅力。
上海在哪里?“上海”其实寄居在这些朝气蓬勃的人身上。他们人在何处,上海就在何方。他们的脚印,就是上海的宽度;他们的雄心,就是上海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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