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城市,我的两个寓言
·何鑫业
跟中国的大部分孩子不一样,我少年时喜欢的童话或者说寓言,不是伊索、格林和安徒生,而是博尔赫斯、克尔凯戈尔,而且,这两个寓言都和我居住的城市有关。
第一个寓言是关于博尔赫斯的,博氏在一个叫《伍夫尼克》的寓言中说,这个世界虽然人口众多、战争频仍,但,你一点也不必为此忧虑,因为人类始终有三十六个正直的人,他们互不相识,但共同支撑着这个世界;他们从来都是单枪匹马,且从不骄傲,从不受贿,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三十六个人中的一个。
杭州有一个地方叫井亭桥,桥边有一家酒楼叫天香楼,少年时我和表弟表妹表姐们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从天香楼的后门厨房进入,穿过锅炉房、配菜间、炉台,到达裁缝阿昆师傅的天井,再从养着珍珠、水泡、龙种金鱼的三只大缸前通过,进入香港皮鞋店的后门,右手转弯到丰衣棉布店,然后一脚踏出,赶在大人们之前到达延龄路。大人们明明看见我们刚刚在家里好好待着的,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他们前面了呢:“……小赤佬,哪里钻出来的!”我和表弟表妹表姐们齐声回答:“人类始终有三十六个人,他们互不相识,但共同支撑着这个世界。”
那时候,我进行的文学创作,是把我所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进行筛选,然后郑重地认为,阿昆师傅绝对是三十六个人中的一个,他肯定是在用每天做衣服的方式,默默地支撑着这个世界。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三十六个人中的一个,所以这事情就没法问,只能猜。有一次,我们照例穿过他的裁缝铺,他转身拉住了我,塞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十一个字: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字是裁衣服的划粉写的,笔迹很粗。还有一次,我们把他穿着样衣扎着针的模特弄倒了,他居然说:“倒得好,倒得好,我要请你们吃桂花糖藕。”
好几次,我默默地对自己打赌,如果这次我赶在祖父前面到达延龄路,如果这次我赶在姨父前面到达延龄路,如果这次我赶在母亲前面到达延龄路,那阿昆师傅就一定是三十六个人中的一个了,结果每次都获得成功。
后来,延龄路改叫延安路,浣纱河被填,天香楼搬走他处,父亲的大妹我的姨娘也去世,后来城市变得越来越大,我的确认三十六个人的行动被迫终止(后来的几年,我觉出,三十六个人再也无法在现实中寻找,我贴出了公告,一是遇雨顺延到下一个世纪,二是不得不改在室内的文字中进行,请各位知照)——而且,近来,我常常为这个城市难过,大,天啊,你能大得过纽约吗?马路宽,拜托,你能宽得过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吗?我心想,我只要一个城市,能一如既往地保持那个可以从后门进入,然后穿街走巷突然出现在另一处意想不到的地方的感觉就好。同样,近来,我也常常为作家们难过,要知道,一个人的理想主义浓度要胜过作家十万倍,才刚刚好够得上做一个普通作家,那些没有理想主义的作家去经商、办网站、入仕途做官该有多好。
第二个寓言是关于克尔凯戈尔的,这位丹麦的哥本哈根人居然会说出世界上还有一个叫第欧根尼的人,真是有趣:“……马其顿国王菲力普威胁将围困科林洛城,于是该城所有的居民都迅速行动起来,忙于本城的防卫。他们有的擦拭武器,有的搜集石块,有的修补城墙。第欧根尼看到这一切,赶快把斗篷裹在身上,并开始沿着城中的街道起劲地来回滚动他的木桶,免得成为如此众多勤勉市民之中唯一游手好闲的人。”
杭州有一个地方叫中天竺,中天竺有一座寺庙叫法净寺,每年的大年初一凌晨,那里是烧头香的好地方,成千上万的人汇集到这里,为来年的幸福求签占卜。2005年的除夕夜,我在法净寺的主殿前,见到一位女子在新年祈福法会现场长跪不起,她的奇异虔诚与事后游荡中的迷离表情,以及整个寺庙里那种打土豪分田地样的烧头香气氛,令我急忙用握摄像机的手,去买了足够多可以混淆事实的蜡烛和香,来暗示自己一定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这个时候,我想到了第欧根尼,想到了克尔凯戈尔的“滚木桶”具有的普世意义。
就拿断桥来说,因为有白蛇和许仙的情结在,那些不谈恋爱的人到杭州似乎成了一种耻辱,他们埋头走路,低头观景,有补偿心理的还会实施招妓或去酒吧尝试一夜情;再者,杭州也是个热衷于股票的城市,相当的杭州人觉得不做股票似乎羞于做杭州人,于是买了很多的基金和房子来充斥盈利身份,防止被时代边缘化。
现在几乎可以认定,我就是第欧根尼式游手好闲的人,我滚的文字木桶,也是一种躲避人家说我游手好闲的方式。但我同时又坚信,兴许自己才是三十六个人中的一个,像裁缝阿昆师傅一样,每天用写文章的方式默默地支撑着这个世界,再用支撑这个世界的信念考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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