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无论在哪个国家的神话体系中，都无一例外地属于宏大叙事。这种宏大往往以拼接生物的外部属性来获得令人寒颤的力量。所以我们看到的古埃及人，非常聪明地制造出了狮身人面兽，它有一个仁慈而高贵的名字叫斯芬克斯。到了古希腊人那里，狮子和鹰纠缠到了一起，毕竟它们分别代表着百兽之王与百鸟之王。这种鹰头狮的名字听上去就不那么友好，甚至有些让人恐惧，叫作格里芬。不用说，它的战斗力和血腥味都是需要被膜拜的。不过巴比伦人认为狮鹫这种形象古希腊人有抄作业之嫌，它最早是由他们的创世纪史诗中的众神之母所创造。一向以彪悍著称的北欧神话当然也不甘落后，他们巧妙地避开了想象力的雷区，为人类奉献出一头蝎狮杂交的怪物，它甚至还带上了蝙蝠的基因。某种程度而言，它更易从睡梦中碾压那些胆小的恶人，让他们被自己的虚汗所淹死。

       不知为什么，狮子一直不肯踏足中原，所有关于它的想象都来自于龙生九子中的狻猊，而狻猊与现实的狮子又是那么风牛马不相及。西域疏勒王将它进贡给汉顺帝之后，洛阳人竟然以为这个庞然大物的本事就是挠头搔痒掏耳朵打滚，然后围得水泄不通地观赏和模仿，并且发出哈哈大笑。经过长途跋涉体力已耗尽的狮子在这笑声中被瓦解了最后一点尊严，老老实实地被牵着遛圈儿，遛到最后它实在走不动了，在一大户人家门前趴了下来。它的这一瞬间成为了永恒，人们相信它有镇宅辟邪之功力，将它的造型用石刻做了复制，成双成对地蹲守在院落之外，完成了从猛兽到瑞兽的进化。

       一头安静的狮子既富于冥想又蕴含禅意，连文殊菩萨都要把它驯化为自己的坐骑。它已经忘记自己在古巴比伦时吓得众神抱头鼠窜的神威了。它在中原宜人的气候下逐渐变得温顺和彬彬有礼，它全身的炸毛开始柔软油亮，有了丝绸的质地。它曾经震荡山河让人头皮发麻的狮子吼，被人视为优雅的梵音。当它偶尔呲着牙生气时，所有的人都会高兴地对着它说：看啊，它笑起来的样子是多么喜庆。终于有一天，几个孩子站在它面前，背诵着那篇辞藻华丽的《狮子赋》：“……阔意修尾，劲毫柔毳。钩爪锯牙，藏锋蓄锐。弥耳宛足，伺闲借势。暨乎奋鬣舐唇，倏来忽往。瞋目电曜，发声雷响。拉虎吞貔，裂犀分象。碎遒兕于银腭，屈巴蛇于指掌。践借则林麓摧残……”孩子背不下去了，它微笑地提示：“哮吼则江河振荡……”。

       至此，我们知道这头来自西域的狮子，已经被它自身的悲哀所击倒。

       那一年我去瑞士，特意到琉森看了那头著名的狮子。虽然早有所闻，但这么近距离地与它接触，还是被它所传递出来的巨大荒凉感震慑住了。那是一头无比苦情的狮子，它象征着法国大革命期间，誓死保卫路易十六国王而战死的786名瑞士雇佣兵。它带着身上的半截断箭，于1821年来到风景迷人的琉森湖边，在一处洞窟中缓缓倒下。这只狮子中的悲剧英雄是被箭击倒的，但它却把悲哀射进人类的心里。站在它身边，感觉一切都是脆弱的，那种来自心灵最隐匿处的绝望，突然就那样孤伶伶地被抛了出来。

       好在琉森有个每年一度的音乐节，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另一种世俗的快乐。它成了这座城市的另一张名片。如果再有机会去琉森，选择在举办音乐会的夏季是明智的。但我不会再去看那头狮子了。因为音乐带给我的快乐，太容易被它所抵消。我无法让快乐战胜悲哀，只有选择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