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两三次周同学,干脆拼成一篇吧。拼多多,拼多多,越拼字越多。)
周同学是专程从深圳过来看我的。船到珠海是下午两点,开着车在市区观光性质地兜了一圈,回到坦洲已过三点。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吃饭。这个时间点餐馆都不开张,只有一家湘菜馆愿意给我们弄点吃的。坐下来点菜,我问他有什么忌口。他说不吃辣,也不吃香菜葱花大蒜,不吃内脏,不能太咸,不能太油腻。
我记得他原来是很能吃辣的,可能上了年纪,注重起科学饮食了。
对着菜单不知点什么,只好递给他。你来吧。
上次见面还是六年前。再往前就整三十年没见过面了。他以前最爱聊文#革时的遭遇,他因为出身不好,曾经为这个事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他说了一句副统帅长得贼眉鼠眼,被人告了密,再联系到他的出身,差点被拉去打了靶。这事我听过一百次,这回他又开始说了。我一直表现得很专注,后来还是见缝插针地告诉他,我们可以换些愉快的话题。
嗯,谈点什么呢?
他又说,现在经常接些商业性石刻,每年能挣十来万。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的作品。我有些羞涩地说,还是再换个话题吧,挣钱是我的短板。
养生。
养生真是老年人绕不开的话题啊。他说他喜欢吃五谷杂粮打成的粉,每天都坚持。他从来不在外面吃米粉,怕有地沟油。我说我不在乎,第一是我肯定吃过,第二是吃了也死不了人。想加个第三,如果米粉味道还不错,明知道有地沟油我也会去吃。但我看到他受惊吓的样子,咽回了第三。
他开始劝我吃南瓜,说能治糖尿病。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好,就没好意思说南瓜的升糖指数是非常高的。
期间他上了一次卫生间,我从他嘘嘘的时间判断,应该是患上前列腺炎了。一问,果然是。
在班上和我关系较好的同学里,周同学算一个,他比我年长十二岁,1948年生人,考进师范时已经三十了。他是班上的才子,书法、绘画和金石都能来两下,木匠活也做得很不错。因为特殊的经历,养成了他闷骚型人格,你很少能看到他有大喜大悲的时候,连说话都在一个调子上,基本没有四声曲线。
他今年刚考了驾照,又买了部新车。他说明年就满七十了,得抓紧考。我们班的同学里,他不算最大的,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已经习惯性地眯着了,这是老年人的特征。
话题很杂。比如他问我为什么不住在一个靠近水的地方,风水好。我知道他住在桂林榕湖边上,黄金地段。……风水也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问题是我他妈的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他又说到因果报应,说这东西灵得很,不信不行。我觉得这个话题比先前那些略有趣,但我不能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否则一定又会迅速地无趣的。他说了一些坏人的下场,用来佐证他的观点。我小心地提到几个长寿的大坏蛋的名字,他立刻说,就算他们现世活得不错,来世也一定会下地狱。
正好乔胖子来电话,问我是否想去做一个有关微信采集与发布的培训,半天时间,有报酬。我推掉了。周同学不解,说这笔钱不算少,为什么不赚呢?我说麻烦。他严肃地说,你这样不行,别人会把你当傻子的。
我们还是接着聊吧,刚才聊到哪了,哦哦因果报应。我给他沏了杯红茶,用的是那种英式茶具。他说这茶应该用紫砂壶来沏才好喝,你这样太浪费好茶了。我说麻鬼烦,就那一口茶捯饬半天都喝不到嘴里。但他坚持认为喝功夫茶会大大提升我的生活质量,说下回我去桂林,他就送我一个老树根茶盘。他把那个茶盘描述得非常细致,已经能看到它在我的陋室蓬荜生辉的样子了。我说这么好的东西,给一个不识货的人是不是太可惜?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但是他决意要送给我。人家对我是真好!
我跑进卫生间,抽了自己两大嘴巴。
出来后,我对他说那茶盘我要定了,可不许反悔哦。老同学笑成了一朵花。
为了不让气氛尴尬,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话题,这样,我就想起了那个夏天。这个话题像拖着尾光的陨石一样及时坠落在我们面前,把沉闷的午后给照亮了。
那年暑假,周同学打算回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小学看看,他在那里当了近十年的民办老师。他问我想不想一同前往,说大山里的夏天很凉快,到了晚上还得盖被子。我立刻答应了,桂林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我没有想到去那个地方会如此辛苦。
头一天先坐的班车到兴安县城,住一晚后再坐班车到华江,接下来就得爬一整天的山。山很高,叫什么我给忘了,应该不是猫儿山,但也说不准就是猫儿山,回头再跟周同学确认一下。总之那山得一直垂直着往上走,如果你抬头,山顶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遮了一半的天空,像一面残破的白旗挂在那里。我穿着一件夹克,戴着山下供销社买的草帽,跟着周同学曲折地行进。那也是我有生以来最愉快的爬山经历,一路植被茂密,身边就是一条小溪,渴了随时捧起溪水就喝。水甜。石山特有的青苔味也很好闻。身上每一秒都在出汗,清凉地凝结在脊背上。
我很好奇,是一群怎样的孩子,会历尽艰难地爬到这大山顶上接受基础教育。
那年我十九岁。
翻过好几个山头,在最僻静的密林深处果然出现了一所简陋的小学。学校其实就是两排土屋,学生都放假了,两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老师还在等着我们。知道我们要来,他们去捉了不少的山蚂拐,这是大山里能找到的最美味的待客食材了。
晚上果然是冷。在外面站了一会,凡是幽黑之处都有摄魂的呼啸,赶紧回到屋里。我们围着火塘,山蚂拐在一口大锅里用干辣椒爆炒,滋出一种诡异的奇香。锅的中间支着一个铁架,上面有一碟辣椒面,老师不时地提醒我,要把蚂拐蘸了辣椒面才好吃。已经裹着一层红油的山蚂拐肉,辣椒面里再滚几下,嘴就合不拢了,每哈一下都像在喷火。老师又敬上大碗自酿的米酒,说一定要大口喝下,才能镇住那股灼痛感。
吸吸哈哈之间,老师不知从哪找出一个旧手风琴,让周同学助个兴。周同学说这是他用过多年的,接过来,一边拉一边唱开了“拉兹之歌”。
印度电影《流浪者》对他的触动显然是我无法感同身受的。他一拉手风琴就是“拉兹之歌”,这成了保留节目。2011年我回桂林,他邀请我和我的朋友一道去他家里坐坐,我对朋友说,估计他会拉手风琴给我们听,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拉的是“拉兹之歌”。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拿出手风琴,“到处流浪到处流浪”的旋律响起,连跑调的地方都和三十年前一样。我和朋友会心一笑。
周同学后来进了市委宣传部工作,一直干到退休。他现在的书法比在校时确实大有提高,不过最牛的还是他的治印,已经有大家风范了,据说有些国内颇具名头的国画家也前来求印。上次在他的工作室里,他捧出一堆又一堆的书画让我们欣赏,怕我看不明白,错过了其中的深意,每幅作品他都配以详尽的讲解。工作室狭小且不大通风,整个下午我都像被他带着在迷宫里转圈,即使约我们吃饭的小车在外面频繁按喇叭也没用,不照计划把作品全部过一遍不算完。后来我们几乎是缺氧状态从他的工作室里逃了出来。
我倒是更喜欢他的钢笔画,颇有些英伦格调。这位算个轴人,觉得拿不出手的坚决不送。我跟要他画室中的那幅,他认为还可以画得更好,非得让我再等等。呵呵,钢笔画和水彩一向是我的最爱,尤其带有大不列颠味的。(等俺老了是不是也重操一下旧业,画了到处送人,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再用讲究的画框衬着,家家客厅挂上一幅……想必比跟老太太们扎堆跳舞有意思多了。)
屋外是另外几个同学。他们知道我被周同学的例牌节目给困住了,朝我眨着眼坏笑。
我年轻时总想逃离的这个城市,在这瞬间让我感到美好。一个人一辈子生活在某处,身边有很多的同学,三十年、四十年后还能经常在一起,原来是一件极幸福的事。
回到那年山上。周同学对两个老师说,市里正在上映这部印度电影,这是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好看的电影,尤其对那个大法官的台词“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印象深刻。周同学反复交代两个老师,要是有机会去桂林市,什么都可以不买,这部电影是一定要去看的。
老师们眼里满是羡慕,那不仅有对一部有生以来最好看的电影的神往,也有对周同学终于融入大都市生活的艳叹。
这顿晚餐在我的记忆中可谓千折百回。我可以把它复原出各种滋味。
这也是我头一回见识到民办老师的生活状态,没有那个夏天,根本想像不出周同学是怎样从大山里走出来的。
在坦洲这个不靠近水的屋子里,我们本该痛快地聊一个通宵,但我感到他确实支持不住了。其实我的精力也没好到哪去。还好,我们都没有当着对方的面打出令人难堪的呵欠。
第二天他要先坐船回深圳,再坐动车回桂林。我请他在小区门口一家粤菜馆喝早茶。他随口问这里的出品如何,我说很一般,就图个方便。说完,我就又想抽自己了。
他说你以前好像不是特别怕麻烦的人。
我说都想找个心理医生看看,这么怕麻烦,应该也是种心理疾病吧。
本来想带他再走几个地方,比如古元美术馆有不错的油画展,比如会同古村他也很感兴趣,反正时间来得及。不巧的是,正在去美术馆的路上,单位来电话了,有一个会要开,让我马上回去。我万分抱歉地看着周同学。他安慰我说,没事没事,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看看你,别的都不重要。
把他送走的那一刻,心里突然有巨大的失落。像我这么操性的人,愿意来看我的老同学还真不多。
马上给他发了个短信:别忘了,茶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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