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独家专访)杨逸:我做中国人挺执着
(2008-09-21 20:4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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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文化访谈 |
记者张守刚 北京报道
8月22日晚,日本东京会馆。
被鲜花与掌声淹没的女作家杨逸,欣喜若狂。芥川龙之介奖,这个在日本有着73年悠久历史的顶级文学奖项,首次授予了一位中国人。
“昨日焦容今何在,漫卷诗书喜若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早在7月15日,杨逸就接到了自己获奖的通知,惊喜之下,她将杜甫的名句如此“篡改”。在东京的家门外,面对蜂拥而来的记者,她感叹说:“有一种被接受了的感觉”
随后,她开怀大笑的照片出现在日本的各大报刊。她对本刊记者不好意思地说:“照相都拍那种照片,讨厌死了。”
这位44岁的女教师有理由开怀大笑。“芥川奖”是为纪念《罗生门》的作者、近代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而设立,是日本纯文学的代表奖项,大江健三郎、石原慎太郎、村上龙、井上靖等著名作家,都曾获此殊荣。而在获此奖项之前,杨逸尝试用日文写作仅仅三年。
她有理由开怀大笑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终于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出生在哈尔滨的杨逸,先是毕业于国内一个自己“不想提起”的母校,又于1987年远赴日本留学,打工洗涮盘子、捡录音带学日语、不幸的异国婚姻、独自拉扯两个孩子的生活压力……生活中的杨逸,已经压抑太久。
她获奖的作品,名为《浸着时光的早晨》。这是一个有着浓厚日本味的名字,但她在小说中经常使用汉语的惯用语,比如“喝西北风”,比如“天边露出鱼肚白”。评委之一高树伸子的评价极为精到:杨逸描写了“跨越国境之后才能看到的东西,读者从中能看到人类顽强的生活情景”。
国内读者虽然还无缘一睹其小说,评价已是冰火两重天。有人将杨逸比作当年远渡英伦的徐志摩,也有人贬其水准不过类如国内文史馆的小文员,还有人断言她是日本籍,不算中国人。在日本漂泊20多年,对来自国内的恶评她似乎没有思想准备。她反问:没看我的书,有何权利批评我?她对此感到委屈,伤心,。
她渴望着被认识,渴望被认同,同时又害怕受伤。从默默无名到一夜成名,她似乎还没做好准备。
“写作只是一种谋生手段”
南都周刊:你在去日本之前,在国内有没有一些小说创作?
杨逸:没有任何创作,因为我当时是学生。但中国著名的小说,我差不多都看过。我到日本留学,专业是地理。地理跟文学还不是很搭边,我对文学没有很深刻的造诣。
南都周刊:到日本之后,忽然换了一种语言,之前读过那些东西是不是有一些隔膜?
杨逸:我当初来的时候一句日语都不会,就是在日文语学校念了一年多,然后上大学自己看一些书。我觉得日语都是自学的,因为上学学的终究是有限的,而且都是学日常用语。
我以前读的小说不是我现在写的那种,但多少是受影响的。我是用日语写,中国惯用的词,成语,文化很深刻的东西转换起来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但也没有成为太大的障碍。
南都周刊:会看一些日文的文学作品吗?
杨逸:因为我高中的时候看小说太多了,我一般不太喜欢看小说,高中之后就真的不太看了,到日本之后语言也不是很顺,看一些比较难的小说我也觉得挺吃力的,所以我就专门看一些文学、随笔,历史、地理方面的书。
南都周刊:什么时候开始有写东西的想法?
杨逸:在日本我一直是做中文老师,工作就是挺顺的,挺安定的。大概三年前,中国就有一段反日高潮,自从有了这个运动之后,学中文的人就一下子减少了很多,所以我就开始变的特别有时间,有时间之后就觉得应该有效利用一下,做什么呢?我就想写一点东西,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写的。
南都周刊:写东西是纯粹无功利的,还是说有一些别的想法?听说你那时候的生活压力比较大。。
杨逸:改变一下目前的工作状态,因为那个时候工作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作为一种谋生手段或者作为一种工作来写东西,不是说从兴趣出发的。
南都周刊:但我觉得这比较难吧?写东西赚稿费也需要一个周期,不如去打工来得快。
杨逸:那没有。我当时也想找其它工作或者是做一点别的赚钱,但是后来我一想我还想做中文老师,另外我有家,有孩子,不可能用整个的时间去工作,所以我想最好能在家里做一点什么,当时我就写这个东西,他们要是觉得有意思发表就可以了,我就是这种想法。
南都周刊:三年前开始写的话,现在取得这样的成绩,你的进步可以说是神速。
杨逸:三年前我写的第一部小说就是《小王》,是一个短篇小说,四万字,两个星期我就写完了。写完之后没处投稿,结果《小王》就放了一年多,放了一年多投不出去。后来我就看了一本杂志,因为我经常看那个杂志,它有一个连载我挺喜欢的,天天看,发现那杂志上做了一个广告,就是募集文学界新人奖,然后我就想我这个小说已经写出来了,又没有地方投稿,我就干脆寄过来看看。
投出去之后我就忘了,也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因为没有抱什么期望,我最终是一个外国人。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给我来电话,他就说最后剩的五个人里面有我,我就一下子期待上了,最终选稿大概有三个星期的时间,最后就选得奖的一个人,结果就是我。
南都周刊:获了这个“文学界新人奖”后,你的信心是不是增大了?
杨逸:我就觉得豁然开朗了,因为我就是想走这一条路,有这一条路我可以走了。
南都周刊:然后你就开始创作这部《浸着时光的早晨》?
杨逸:没有,因为《小王》得奖之后有各种活动,忙活了一阵子,大概到了二、三月份才开始写得奖的小说。大概有七万多字,相当于一个中篇。
南都周刊:写了两部日语小说后,你自己怎么评价你自己的日语水准?
杨逸:我终究是外国人,我怎么努力也赶不上日本人,因为这个墙追究是难以逾越的。但是我觉得一边写一边学,写的过程,就是一个学的过程。
“我写的不是政治小说”
南都周刊:国内很多人对你的这篇小说非常感兴趣,但目前还没有看到中文版,你能从作者的角度来介绍一下这部作品吗?
杨逸:小说七万多字,我也很难介绍。就是说两个学生考进大学,跟上个世纪80年代的学生一样,积极参加很多社会活动,但受到一定的挫折。其中一个留在中国,一个来到日本,渐渐就感觉到实际生活中有很多矛盾,大概过了十年左右价值观各方面就起到一定的变化。大致是这么一个过程。
南都周刊:怎么会喜欢写这个题材呢?
杨逸:不是喜欢这个题材,我写的是这个题材。当时写第一部小说《小王》的时候,我第一次用日语写作,而且考虑到读者是日本人,我就想让日本人接受我,想到和日本人关系比较大的内容或者有一定幽默感,最好让他们从开头看到结尾,一下子能看下去,可能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比较多。
在那之后我有了写作环境,我觉得应该写一些想写的,而且为我自己的人生做一个纪念,所以我就觉得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呢?就是来日本前后的这段经历,包括亲历了国内发生的很多重要事件。通过这个事让我考虑了很多东西,比如说我们受过教育,我们在国内的价值观和来日本经历很多之后的价值观的改变。
南都周刊:这两本小说故事上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中国人到日本的一个过程,包括地理的和心理的。
杨逸:倒不是,我这个是以时间为主要内容的。当时看到的东西和十年后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就是说时间在人生当中有多重要,有多大的作用?我想写的是这个问题。
南都周刊:小说的哪方面,打动了评委?
杨逸:有一些他们理解不了的东西,看了我这个小说大概都能理解,而且通过这个小说表现人性各方面,可能是日本人已经体验不到的东西了,在这方面相当强烈。
南都周刊:获奖之后,你整个的生活变化应该挺大了?
杨逸:没有变化。采访比较多,那都是一时的,所以得奖前后可能会比较忙一点,但是闲下来还是过平常的生活。仍然是做老师,一边做老师,一边写作。日本的专业作家不是太多,因为国内都是国家养着的,你写小说进作家协会就拿固定工资,日本没有人养的。
南都周刊:现在你觉得创作力能支撑你做专业作家吗?
杨逸:我不想做专业作家。一边教书一边写多高兴啊,干嘛做专业作家呢?我没有想做专业作家的意思。文学对我来说不神圣,这是我的工作,我没有那么执着。
南都周刊:前面你也是说希望自己的小说能轻松,有一些幽默。这算是你以后写作坚持的一个特点吗?
杨逸:也不用坚持,我觉得小说也好,文章也好,作家有他的个性,对不对?不是说你想制作就制作出来的,我想这种东西不是刻意的去追求的,但是个性可能就是字里行间自然而然地出来。
南都周刊:在你看来什么样的小说是好小说?
杨逸:我觉得完美的作品是没有的,小说哪儿有完美的呀?让别人喜欢看就是好的小说,读者欢迎你那就是好的小说,写完自己认为多好的小说没有人看也不是什么好的小说,我觉得这个东西不是自己来评价,是别人来评价的。
南都周刊:你会用小说表达自己立场吗?比如说你的政治观点。
杨逸:我也没有批评谁,我也没有表扬谁,这个小说也不是一个政治小说,它就是一个文学作品。我这个人也比较传统,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倾向,就是说以文化为背景,以后写小说也是往这方面写。
“他们心理怎么这么病态?”
南都周刊:现在你跟国内有文学界的人有沟通的吗?
杨逸:没有。我觉得国内现在都搞经济,没有人关心文学了,因为关心也关心不上多少钱,是不是?价值观可能不一样。反正没有人关心我。像美国、英国、法国、德国都已经来采访我了,几乎没有中文媒体来采访我。具体我不知道,因为我在国内没有关系,比如说在国内认识人比较多,有很多后门的话,可能大家都会来采访我,所以我想可能就是价值观的问题,因为大家都追求经济方面的东西,对文学大家都不太有兴趣。
南都周刊:看到国内有人写评论,说你是日本籍,所以你这次获奖不算中国人获奖。
杨逸:谁给我开除国籍了?我是中国籍。
南都周刊:国内对你的了解太少了。
杨逸:我不知道,反正我一得奖,好像国内人不太高兴似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哥哥从网上摘录的一些评论,就有人说她算什么东西,不要为她高兴。我也没有得罪他,我得奖怎么他这么生气呢?莫名其妙的,日本人得奖他就特高兴,中国人得奖他怎么这么生气呢?我就觉得莫名其妙。
南都周刊:其实现在国内的声音很多元化,无论哪位作家出书,也不会有百分之百的好评价。
杨逸:我就觉得他们的心理怎么这么病态呢?怎么了呢?也没有人看我的作品,就乱说。某周刊千里迢迢打电话来采访我,说完之后给我写了一个专访,他说现在中国人到国外获奖好像特别容易,其实水平都不太高,听专家说这些人水平还不如县文化馆的一个小文员。打国际电话来采访我,也没有看我的作品,他就知道我还不如国内的一个小文员,以后他采访小文员就得了,他采访我干嘛呀?
我很难理解,要是说读了我这个作品,你怎么批评我都忍着,我都无所谓。也没有读就可以这样说,我也不知道国内的县文化馆的小文员有多厉害,说的这种话我就是很难理解。我觉得我做中国人还挺执着的,那么多人都去进入日本籍,我还觉得我生就是中国人,死也是中国人。来自国人的这种骂声很难理解,我就换了一个工作,他们至于这么伤神吗?你说是不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为的,反正我觉得挺伤心的,都是中国人,作出一点成绩,怎么就有人不高兴呢?
南都周刊:你平时上网吗?你还看过别的评价吗?
杨逸:我不上网,有时候我家里人会摘一些东西给我看。因为我不上网,都是我哥摘录的,我哥说你看看你也没有加入日本籍,以后你就别自己再宣传了,中国人骂你,你还能活得过去吗?我说也是,我还真没有太张扬。
南都周刊:也许你应该习惯做一个公众人物。
杨逸:我觉得你看了小说后,说什么都无所谓,你不看的话在那儿胡说八道是什么意思呢?你说我就得一点奖,他忽着大棒来打我干嘛呀?日本人都替我高兴,都来鼓励我,这些大棒都是从中国那边打过来的,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南都周刊:有没有想过以后回到自己的母语上来,用汉语写作?
杨逸:没有人让我写啊,本来我就不知道往哪儿投稿,而且我听说要想在国内投稿自己没有熟人,没有关系,人家不会要的,我在国内没有这种人脉。我离开国内已经二十年了,我对国内的情况也不太了解,如果有人希望我写东西,那我肯定写了。
人物档案:杨逸,女作家。1964年出生在中国哈尔滨。1987年留学日本,在御茶水女子大学毕业后,曾经在日本华文报社工作,并担任中文教师。2007年以《小王》获得日本“文学界新人奖”,2008年以《浸着时光的早晨》获得“芥川龙之介奖”,是获得该奖项的首位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