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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4日晚,在朝阳区文化馆的后SARS剧场,我遇到了钟乔。头裹红头巾,一身红衣装,下颌留着花白的短须,貌似一位憨厚的民间艺人。十几分钟之后,他参演的《影的告别》在这里登台亮相了。
钟乔不是专业演员,他更知名的一个身份是台湾差事剧团的团长。这难免让人感觉有点错乱,错乱是难免的,而且一直在发生——就像半年前就开始筹备的北京之行,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灾民心理重建”的话题突然占满了他此次全部行程
最晦涩的“地震剧”
青山左右,日月同出,当晚演出的《影的告别》背景着实有点诡异;然后是遥远的女声,在锣鼓与吉他的奇异乐器搭配中,轻吟着。一位佝偻着身体,背负藤篓的老妇缓慢出场,以冷漠无助的眼神与前排的每位观众一一对视,恍若游魂。身着蓝、红、白、黑四色的四位男女,敲打着竹片鱼贯出场。
几乎没有人看懂这个剧,只是面对大量的魔幻意象以及肆放的肢体狂欢,很自然地感到震撼。在极少的台词中,观众能隐约感受到这是一个灾难与生命的故事,比如“目睹孩子的眼球在我的面前爆裂”,比如“在瞬间变得炙热的大地”,比如最后狂喊“你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等等。
“你可以把剧中的那场灾难,看成地震。”钟乔说。
本来,《影的告别》剧本是以环保为主题的,但此次来京演出这个主题被彻底抽掉。新剧本中,刚开始出现的老妇寓意彷徨的游魂,她死于地震,因失去了对过去的记忆,久久不愿离开尘世。于是,四位灵媒带她穿过她的往昔记忆,重温她过去的生活。
6月14日、15日,《影的告别》连续两日的演出,反响都很热烈,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无疑是:地震。
很多观众早听说,在台湾1999年大地震之后,差事剧团曾以戏剧形式进行了灾后心理重建的成功尝试,他们来看《影的告别》,也带着如许期待。但看过之后,他们在震撼之余难免失望:形式上太精英化了,它并不适合演给社区里的大爷大妈看。
对此,钟乔解释说,以当年地震灾民为主体的石岗妈妈剧团,此次并没有来。
确实,让钟乔和他的差事剧团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在台湾1999年“9·21大地震”后,协助建立的石岗妈妈剧团。2000年春,台湾的文化部门邀请很多剧团到灾区去表演,以抚慰灾民破碎的心灵,“云门舞集”、“优剧场”等著名团体都热心到灾区免费义演,很多政客也在期间到灾区去做秀,开空头支票。
差事剧团却有不同的想法:“与其我们表演,不如让灾民参与近来。”力图通过这种与灾民共担当的形式,帮助纾解灾民的心理恐慌。
随后,差事剧团选择了三个地方进行尝试,有二处分别是埔里的原住民妇女及东势山区的原住民孩童;另一处,则是日后持续进行至今已达九年之久的“石岗妈妈剧团”。尝试的效果显著,“灾民变演员”,几十位参与的妇女彻底走出了地震抑郁。
内地“5·12大地震”之后,差事剧团的“成功范例”能不能在内地复制?这引起了内地很多民间团体的关注。钟乔在京与一些民间团体交流时,曾遭到一位女心理工作者很直接的质疑:“心理治疗其实这是很专业的行为,不是谁都可以做这个事情的,但现在好像什么人都能做。我很担心,非专业的行为会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戏剧治疗,还是游戏?
16日下午,钟乔在朝阳区文化馆,用6个小时进行了一个缩微版的戏剧训练。
他走动着敲着手中的小鼓,发出指令:“把你的身体放大”、“用你的肩膀跟陌生人打招呼”、“现在用你的臀部跟新朋友打招呼”、“做出吃难吃的饭的样子”……在这些交互游戏、形体雕塑等环节过后,现场素未谋面的几十位戏剧爱好者,已经变得越来越兴奋,初识的陌生感消失了。
类似的训练,石岗妈妈们曾练习了50个小时。
这些妈妈住的石岗村是一家客家村落,当地居民多以种植水梨等水果为业。这里的社区妇女之前曾经参加过舞蹈班、烹饪班等活动,但没有一点戏剧经验。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戏剧没有一点兴趣,差事剧团组织的第一次活动,只有寥寥三人到场,还出现早退现象,令人尴尬。
对她们来说,演戏是个大问题。白天要劳动,晚上要做饭,她们的休息生活都在丈夫的视力掌控范围之内。丈夫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但现在妻子突然煮饭刚完就出门,说“去上课”。丈夫们就会疑虑:“什么课?这么重要?”后来,剧团通过当地的熟人解决了这个问题,终于凑到了10位石岗妈妈,一个月后,石岗妈妈剧团终于正式成立。
在连续几周的“交互游戏”、“身体雕塑”等练习环节后,团员们开始以重现自己故事的方式感受表演。团员张玉琼讲述了自己地震中的经历:当时她跟丈夫都在家中,突然房子猛烈摇晃起来,客厅一壁柜的水果酒铺天盖地朝她砸去!这时,她的丈夫立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自己却被酒瓶碎片刺得遍体鳞伤。
这个场景以形象剧场的形式重现,张玉琼哭着说出了“老公,我会用一辈子来照顾你”,引得其他团员眼泪打转,内心爱的温馨,开始盖过了回忆地震的恐惧。
练习中,石岗妈妈还运用了在地震中毁坏的器物,作为表演的乐器道具,比如被地震压垮的面盆、泡沫塑料等,并唱着当地的客家歌做背景歌曲。
经过这些小故事的练习,石岗妈妈剧团的第一个剧《戏台顶的妈妈》终于登场,这个简单的作品大约40分钟,首场观众大约有100多人。台湾交通大学的张霭珠记述了在台北演出的一次感人场面:
“妈妈们长途跋涉,前往台北,她们看到演出场地竟是个刮台风会漏雨的大帐棚……滴雨的帐棚串连她们蜗居帐棚或组合屋的记忆,再也熟悉不过。妈妈们演自己的故事,个个入戏。在结束时,众人正陶醉在欢乐的喜庆场合,突然一阵天摇地动,象征地震的大白布漫天盖地而来,剧中人一阵挣扎后以各种姿态凝止成停格画面,区隔成阴阳两界。观众的记忆被带回到1999年9月21日1时47分,台上台下均泣不成声。”
对于这样的演出效果,钟乔说“不是我们有多厉害,而是她们心底里有话想说。”他说,剧团确实形成了一套工作坊的方法,并尝试把这套方法放在他们身上,但他们不带写好的剧本过去。“这个观念很重要,因为民众自己想要表达,而不是我们要表达。”
不过,也有人认为,石岗妈妈们释放恐慌感的过程,实际上在前期的游戏环节已经完成了。因此如果说“心理重建”,戏剧有多少效果,还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钟乔以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来回应:“亚里士多德提到了戏剧的移情作用,台上的演员演着高兴,台下的演员也跟着高兴。但布莱希特说,戏剧是不是一定要释放移情作用?观众自己应该有提问,有批评,除了感动和共鸣,她们还应该对舞台发生的事情有反思的机会。”
“社区观众已经习惯了当观众,但民众戏剧要把这种被动方式改成主动的。观众应该登台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是我们的经验。”他说。
差事剧团提供不了答案
仍然有很多疑问。
比如,石岗妈妈剧团对团员对象的选择。加入石岗妈妈剧团的团员们,并不是地震中心理受伤最重的民众,她们的家里并没有人在地震中死去。那些震后有自杀倾向的人,也没有被纳入形象工作坊中。但这些人,也许更需要心理辅助与重建。再比如,在表演中一次次回忆地震的情境,会不会造成“二次伤害”,是不是让人更容易产生消极的情绪?再比如,剧团的成员大部分是年老的妇女,男性对剧团的热情很低,为何有这种局限性?
所有这些问题归结为一个问题:如何看待戏剧在“灾后心理重建”中的效果?
“这不是我们设定的,我们不在这个事情上寻找自己的成就感。”钟乔说。他认为,石岗妈妈剧团确实有成功之处,但不能当成一个范本。“我们肯定的是,这件事的确可以带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但我们不是心理治疗师,也不是治人伤病的医生,如果你要去灾区工作,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一套解决心理问题的答案,我们没有。”
钟乔自称受鲁迅的《野草》影响很深,《影的告别》就是其中一个篇目的名字。他提到了鲁迅“铁屋子”的比喻:你以为你唤醒他,就救了他?不一定。“鲁迅不愿意当启蒙者,他不愿说自己高别人一等。对我们做民众戏剧来说,这个意涵很深刻。知识分子做民众戏剧,很容易变成启蒙者,只有打破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跟民众平等对话。”
他更重视的是文化意义:“不是为文化而文化,当卖水果的人变成了演员,它的文化意义就出来了。”
中国社科院一直关注小剧场的副研究员陶子,曾经在在香港看石岗妈妈剧团的演出的《梨花》,说的是一位石岗妈妈为什么要嫁到山里,还有之后在那里的生活。“表演非常朴素,特别真实,特别真诚。”
对很多民间团体跟钟乔联系,希望能接受指导投入到四川大地震的灾后心理重建工作中去,而且心情非常迫切的情况,陶子直言“一定要警惕”。她说:“钟乔与差事剧团的尝试,其价值可以切入到生活的很多层面,比如妇女问题,这个比所谓的灾后心理重建更有针对性。他们不能替代专业的心理治疗,不能夸大它的作用。”
她还提醒,台湾能出现石岗妈妈剧团,不是偶然的。地震之前台湾就有知识分子返乡的潮流,钟乔与差事剧团也多次在社区搞民众剧场,所以地震之后,可以马上就做。“内地很多人现在觉得好,想去马上做,哪有那么简单?”
北京市戏剧家协会秘书长杨乾武也认为,除了上海的草台班,广州的木棉花等,内地具有民众戏剧色彩的团体几乎是空白,城市的剧场已经严重脱离观众。所以,内地的戏剧人应该学习他们的底层立场,对现实生活有个反省。
根据杨乾武掌握的情况,5·12大地震后,人艺、总政等内地很多艺术团体已经闻风而动,现在全国至少已有21台关于地震的剧目蜂拥而上,陆续演出。但他不建议这些剧目去地震灾区演出,“那不是造成二次伤害吗?让灾区民众再次回忆干什么?又不像真正的民众戏剧,在互动中能有心理治疗效果。”
陶子也同意这一点:“少一些任务性的慰问演出或者明星作秀,重要的是跟民众一起担当,这是文艺介入现实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