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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美 | 那些枕草况味

(2016-07-05 17:5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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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文/王晴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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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文学家李渔这样说理想中的“夏日行乐之法”:“或裸处乱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之下,猿鹤过而不知;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果而果落树头……”这一派遁身桃源的自在风流,极富画面感,让人心生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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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直觉得李渔的夏日行乐之法,带着一股子男人显著的“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流浪气息。对于女人而言,“偃卧长松”倒是慵懒风情,“裸处乱荷”就未免过于香艳了。私以为,多数女人理想中的夏日午后,恐怕频率、节奏都慢了许多拍。有时候,也许一个“万事不及风牛马,不如睡乡去”的午觉就是标致的怡然一夏了。

直到某一日,邂逅这样的一本书,关乎女人神往的夏日之美,似乎就此眉目清朗:“年轻美貌的女人,将夏天的帷帐的下端搭在帐竿上,穿着白绫单衣,外罩二蓝的薄罗衣,在那里习字。薄纸的本子,用村浓染的丝线,很好看的装订了的。”……“夏虫很是好玩,也很是可爱。在灯火近旁,看着故事书的时候,在书本上往来跳跃,觉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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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这些语句,不过是在手机里惊鸿一瞥,却是飞火流萤似的心心念念。只觉得美,于是顺藤摸瓜地找来全本读。原来是清少纳言所著之《枕草子》,周作人的译本。这一本日本历史上最早的随笔文学,成书时间距今竟已有1000多年。时光如沸水,在历史的长河里温热沉淀,最终与同时代的《源氏物语》并称为日本古典文学“双璧”,并与镰仓时代的《方丈记》《徒然草》并称日本古典文学三大随笔的经典之作。而清少纳言,则与当时的紫式部、和泉式部,并称平安时代的“王朝文学三才媛”。

若干年后,对一本书的回味,与作者的一次对望,亦是对一个阅读情境的记忆唤醒。这本书,就是在那么一个难得悠长的夏日假期,逸身江南老家的树院里,穿着浅淡色泽的凉薄夏衣,在似有若无的家务活、午后光影的时浓时淡、邋遢的小狗求关注,还有饥肠辘辘与微醺的饱腹感之间辗转读完的。回想起来,当真是一次闲适的悠游,一次全然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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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蒙田曾经说过:“人类的所有不安,就是回到家里也静不下来。”可这本《枕草子》,很适宜在怡然的宅居时光,用目光一一抚摸过去,引人迟慢、静好。通篇描绘的,是清少纳言在出仕宫廷、追随一条天皇的皇后中宫定子期间的见闻,以及她对自然、人生的随想感悟。你若有心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就会发现那些片段皆是你触手可及的生活日常,没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件和醍醐灌顶的大道理,有的只是细密又精雅的美意,女人性情里直率的天真好恶。见识与心思,一个都不少。用现在的流行语汇来形容,大概就是一部气息唯美,点到为止的“文艺片”,有留白的静谧,时而跳跃切换,多特写的慢镜头。

现如今,励志鸡血文学触目即是,而真正能叫人“慢”下来的书,不至于让人读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其实并不多。现代人所拥有的时间禀赋,被各种社会角色严重瓜分与蚕食,真正能拥有一份驻足当下,细赏“一勺水的曲处,一片石的深处”的心境,渐成奢侈。这或许也是我喜欢清少纳言的地方,一个目既往返,心亦吐纳,能与风月同频共振的女子。得益于日本平安朝时代的审美精神,更得益于她与生俱来的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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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草子》由300多段长短不一的章段组成,有点像是小确幸的系列“碎碎念”。没有连续剧一般环环相扣的剧情,也不需要严丝合缝的逻辑推理。很少长句,大多时候一个名词就戛然成句,利落,又不尽言说。究其内容,大致分为类聚章段、随想章段和日记章段。其中,类聚章段,便是仿效唐朝李义山《杂纂》的写法,列举“不快意”“煞风景”等各事,以类相从,只是更为扩大,并及山川草木各项,有美有丑,颇极细微。

读上几段,便知它简雅的唯美风味。比如,书里的第四零段:“高雅的东西是,淡紫色的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的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椀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挤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着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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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第二、四、五段。她写缚脚裤:“缚脚裤是,浓紫色的。嫩绿色的。夏天是二蓝的。天气顶热的时候,蝉翼色的也是很凉爽的。”

不见恢弘叙事,却见游弋的细部,如歌行板。同读过这本书的友人后来告诉我,清少纳言是歌人清原元辅的女儿,而清原氏家世,历代以文学著名,曾父深养父为著名歌人,其著作被选入《古今和歌集》及《后撰和歌集》中,父元辅亦是梨壶五歌人之一。究其家学渊源,深通歌道,又熟知汉学。其中于《白氏文集》及《和汉朗咏集》所得造诣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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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枕草子》还真非小女子风花雪月的单薄感官之作,据日本学者考察和统计,《枕草子》引用的汉文典籍共39处,其中中国典籍23处;而在中国典籍中,《白氏文集》最多,有13处,超过总数的一半。《枕草子》于白氏作品的受容,可见一斑。以和歌与诗书为深蕴底色,除风物之外,亦散发出当仁不让的知性慧美。周作人对《枕草子》即有这样的评价:“机警之中仍留存着女性的优婉纤细的情趣,所以独具一种特色。”不过这部译稿在周作人生前未能付梓。

在《枕草子》中,白氏作品的映照,最著名的则属“香炉峰的雪”的桥段:

雪在落下,积得很高,这时与平常不同,仍旧将格子放下了,火炉里生了火,女官们都说着闲话。在中宫的御前伺候着。中宫说道:

“少纳言呀,香炉峰的雪怎么样呵?”我就叫人把格子架上,〔站了起来〕将御帘高高卷起,中宫看见笑了。大家都说道:

“这事谁都知道,也都记得歌里吟咏着的事,但是一时总想不起来。充当着中宫的女官,也要算你是最适宜了。”

中宫所问“香炉峰的雪怎样”,就是暗合白居易的《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诗:

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

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

清少纳言即刻理解了中宫这句话的玄机,“将御帘高高卷起”,以合“香炉峰雪拨帘看”句,中宫“看见笑了”。以诗对诗、心领神会的情形,怕是只有中宫与清女这样心意相通、才情默契的主仆之间才会琴瑟和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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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书之美,本是古意与今思的融和交汇。遇到某个相似的情境,一缕诗魂不请自来,穿越而至,自然而然地附了体,不过是借了今人的口,会心不远的美意,此岸彼岸。

而我看到的那个清少纳言虽然博学,但也并非全然的隐忍曲折。

原研哉曾经提到日本人惯常的语言沟通方式,有两个听着好听,但又高度书面化、学究气的词。一个是“根回”(一种优雅而经常是痛苦的达成一致的过程),另一个则是“腹艺”(个人意愿的一种隐晦表示),由此表明日本人乃至东方人在沉默、曲折的谈话机制中达成的共识——在《枕草子》里,清少纳言有时候却显得单纯到离经叛道。到底女人,她的好恶倾向性是非常明显与直接的,有时候不加掩饰点名批评,带着一点神经质的傲娇。比如她在二四段里说“可憎的事”——“可憎的事是,有要紧事情的时候,老是讲话不完的客人。假如这是可以随便一点的人,那么说‘随后再谈吧’,那么就这样谢绝了,但偏是不得不客气些的人,〔不好这样的说,〕所以很是觉得可憎。砚台里有头发纠缠了磨着。又墨里面混杂着砂石,磨着轧轧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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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比如她说起“人家看不起的事”:“人家看不起的事,是家的北面,平常被人家称为太老实的人,年老的老翁,又轻浮的女人。土墙的缺处。”有些喜好痛恶,若你追着她咄咄地问,恐怕她很难给你一个站得住脚的解释和理由。但这直截了当的喷薄而出,倒也让人觉得她有平常女人性情的可爱,不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清少纳言婚姻不幸,流言恶俗,晚景凄凉,所依附的定子皇后又失了势,很年轻就死去了。可她依旧看到美好的事物就感动、欣喜。就像《枕草子》全篇出现最多的句子“おかし”那样,清少纳言最喜欢用这句“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经点染,你也被她撩拨得兀自热闹起来,好像明朝沈灏的题画诗:“挹之有神,摸之有骨、玩之有声。漫漫汗汗一笔耕,一草一木栖神明。”说的,不正是这个解得万物风情的清少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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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让我感动的是,这细碎的记录,并没有多少孔雀开屏的蓄意与炫技。这对于一个作者而言,不为觅得知音的书写,更像是悄然的真实与坚决。在书最后的题跋里,清少纳言笑自己“笔也写得秃了”……“这本随笔本来只是把自己眼里看到,心里想到的事情,也没有打算给什么人去看,只是在家里住着,很是无聊的时候,记录下来的……但是没有想到,却漏到世上去了。”

这让人联想起朱自清在《文学的美》里说过:“文学的美是要在‘静观’里领受的。‘静观’即是‘安息’(Repose);所谓‘喜悦’便指这种‘安息’,这种无执著、无关心的境界而言,与平常的利己的喜悦有别,这种喜悦实将悲哀也包在内;悲剧的嗜好,落泪的愉快,均是这种喜悦。”

对于写书的人,读书的人而言,莫不如是。

(本文图片全部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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