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寂寞》后记:心怀温情,心怀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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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典藏三联 |
也许是因为没有受过网络时代博客文化的熏陶,70年代出生的人通常都有一种叫做“铅字崇拜”的情结。我也一样。以往每每看到别人的大作付梓问世,便心生艳羡,而自己却万万不敢有把作品变成铅字的奢望。而今天真的有机会面对自己的集子时,却满怀惴惴,生怕已经眼花缭乱的图书市场,再徒增一份不痛不痒的文字负担。
这本集子主要是我在《三联生活周刊》上发表的口述文章,也有两篇报道和一篇访谈,但都无关乎当下的新闻场景,而是看似寂寞的“往事”。
犹记三年前初冬的一个傍晚,接到主编朱伟的电话,要我在2006年第一期开一个“口述”栏目。于是像以往接到的任何一个工作任务那样,短短几天内,锁定人物,采访、写作、交稿,然后完成在新年第一期“开栏大吉”的使命。创立这一栏目的初衷,或许主编现在的记忆已有些模糊,而我也很难有机会将这一段探寻清楚。毕竟周刊的工作总是高速向前推进,解决未来的每一个具体问题,总是比停下来探讨一个既定事实,更实际些。
不过回头看去,“口述”并非是凭空而来的一个“产品”。在三联社会部作记者,我总戏称自己是“女民工”,本来也主要是来回穿梭于急三火四的新闻现场,但或许因为其间参与过一些重要的人物报道,主编后来不止一次地与我讨论,希望我将未来的工作更多地倾向于报道人物。那时我的设想是,在关注那些处于时代前端的最“热”的人物同时,不妨也将视野扩大到那些穿越历史尘烟而来、已经不在舞台中央的“冷”的人物,他们可能有别样的沧桑和味道。但在主编对目标读者的疑问中,这个动议搁置了下来。2005周刊的抗战系列报道,让我大大过了一回重访“遗老遗少”和在旧纸堆中重述故事的瘾,这或许也让主编开始重新审视老故事的力量。及至年底刚交上唐德刚的访谈文章不久,便有了主编开设栏目的指示,这大约便是“口述”栏目的前传吧!
不过,我并没有意识到此后的三年,它们构成了我工作的大部分。
起初,只是凭着自己的趣味找受访者,按照作记者时的训练,先是搜罗一大堆压得透不过气的资料,接下来便是埋头阅读、圈画、笔记、准备提纲。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每一次与采访对象见面,都有如迎接一场大考,战战兢兢,恨不能穷尽所有的资料,又生怕漏掉每一个有价值的细节。采访归来,尚未从听到的一脑袋趣闻轶事的兴奋中缓过来,又马上陷入对那一堆零乱琐碎的采访素材重组的无措与焦虑中。每次把那些材料细细地穿起来,完成一篇文章后,都感觉几乎耗尽心力。幸运的是,这样一种清冷味道的人物文章,终被接纳并保留了下来。
于是,便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地写了下去。
于是,感觉像是突然从一个喧闹的新闻现场抽离出来,置身于一个幽暗僻静的历史深处。
在很多人眼里,“历史”是一个冰冷而生硬的概念或符号,而在那些受访者身上,历史正是他们曾经经历的生活,是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我总是希望,每一位受访者能将那些概念或符号打破,用他们自己鲜活的回忆去展现历史的温度,展现历史在每一位亲历者身上走过的痕迹,为我们望之生畏的历史作另一种解读。
不过,也并不是每一位受访者都能理解并适应这种表达方式,尤其对于那些习惯于那个年代特定表达方式的老人来说,或者对于那些参透了人生、试图将所有生命的细节凝结为一种价值概括的老人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几乎在每个受访者身上都要重新演练一次。在作这一系列文章的三年时间里,与各种各样的受访者相遇——善谈者、讷言者;豪爽者、谨慎者,他们各不相同,大异其趣。印象最深的是采访了6次的杨宪益,一个超然洒脱的可爱的老人,却不是一个很“好”的采访对象,无论问他什么问题,是留学牛津的轻狂岁月,还是后来身陷囹圄的坎坷,老人家都轻轻一句“那也没什么”,并不管他的人生在我看来如何不同寻常。以至于后来只好每一次都将问题设置得极为具体而细致,将采访提纲写了满满了几页后才能“鼓足勇气”去敲在后海边上的那座大门。
不难理解的是,在每一次的故事中,我都扮演着朋友般的倾听者与记者的双重身份。于倾听者,我时常沉浸于他们的故事,与他们同喜同悲,甚至用他们的眼光来看待周遭的人和事;而于记者身份,我又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跳”出来,警惕他们过于自我的视角,这未尝不是一种考验和折磨——有时,明知受访者的背后还有更耸动或吸引眼球的故事,可是追问下去,就意味着要受访者重新打开那道伤口,于是经常是自我争斗一番后最终不忍心地放弃了追问;也有时,我告诫自己从另外一方甚至是对立一方的立场来审视他们的言说,无论他们如何沉醉,也须冷眼相看。
这其中的很多人和事,于少年时的我是一种传奇,而今却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但把这些往事重新演绎出来,却比我的想像困难得多。与以往所做的社会新闻报道相比,“口述”的难度或许并不在于突破一个个受访者,它的最大挑战在于,将这些人物置于何种视角、做怎样的新的解读。几乎每一个受访者背后都是一段大历史,而那些枝枝蔓蔓的历史,无论从哪个方向探寻下去,都深不可测、百转千回。在这些浩如烟海的故事当中,撷取哪些、展现哪些,总需要某种态度、某种关怀。
几乎所有的讲述者都怀着自己的关切,他们通过回忆重构自己历史。但不可避免地,我也将重构他们已经重构了的历史。有些细节在别人甚至讲述者自己眼里也显得平淡无奇或是过眼烟云,而在我眼里,它们却迸发出异样的色彩。重新发现这些细节并让它们大放异彩,正是“口述”的意义所在。文字背后,偶尔也会有颇费脑筋的沟通甚至争执,或为一句措辞,或为一句评价。好在那些可爱的老人,最后都成了我的“大”朋友,他们对我工作以外的关心,其实是对我工作的最大的肯定。
采访中,会不时遇到更鲜活、更隐秘的故事,它们远比现在呈现出来的文字更精彩,但最后出于各种原因,不得不舍弃;而另外一些有特殊经历的人,虽通过种种方式辗转找到他们,但出于重重考虑,他们还是选择了拒绝采访。另外,即便是最后成了文字,但毕竟展现一段历史或一个人生的空间也要服务于周刊的整体设置,因此时常在感慨万端之时,却不得不匆匆收笔——写作,何尝不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
据说“口述史”在这几年成了一个热门。我并没有试图挑战历史的野心,只是希望笔下的那些故事能够成为大历史的一个注脚,历史总是互相校验着前行,如果那些回忆,能在未来成为历史学家们提及的一个极其微小的局部,则幸莫大焉。
每一次写作,都是与一个心灵相遇的过程。探寻这些心灵的过程总是艰辛与幸福并存的。鲁迅先生曾说:“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人生,在大历史上,常常只被凝结为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标签。可是,当我们把科教书上那些扁平的名字铺展开来,却发现是那样波澜壮阔而异彩纷呈。而那些往事,也因此不再寂寞。
我总是在自己的文字中,跟随着故事中的人物,一次又一次体味着人生,看着一代代人来,一代代人往。感受着人性,也感慨着命运。在我的理解,当一个历尽沧桑后的老人宠辱不惊地讲那些往事时,与之相配的应该是一份含蓄内敛的文字,因为内敛是一种更高贵、更值得赞美的品质。
那位叫钱穆的老人说过,对历史应保留一份温情与敬意。对于“口述”而言,这句嘱咐似是多余的。如果我们面对的不只是一个概念的历史,而是跃动着生命力量的历史,是无法没有温情与敬意的。
“时光如梭”,曾经是儿时作文用的最多的一个词,但那时不过是不识愁滋味的“强说愁”,而今却成了实实在在的感慨。庆幸在周刊给我的自由空间中,“一个人的战斗”没有过多束缚,倒得自得其乐。这些文字,这些回忆,也记录下了我的时光。由此,深深地感谢朱伟主编给我的空间和信任。虽然他多次用正式和未正式的方式对我在挑选受访者的某些“趣味”表示不同意见,但他始终并未过多干预我,这对一个以“强势”闻名的主编来说,或许殊为不易。他也用他的经验为“口述”设计了最初的形式,加强了它的沧桑感与凝重感。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他时时刻刻“压榨”,懒散如我,是断断不可能有这样一本集子诞生的。
偶尔,也会觉得懈怠,动摇,也曾怀疑自己文字的份量和价值。但是,总是有人以各种方式给我力量,鼓舞着让我继续前行,在此,由衷地说一声谢谢——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读者,你们的支持、鼓励和分享,与那些文字一起,也成为我人生最值得珍惜的记忆。说句“感谢”也许太轻薄,但我知道,有你们在的感觉叫“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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