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啦，侄女的目光绕开我和老吼，向画室另一头寻摸过去。

    诺大的画室，比刚才又黝暗了一些，西侧几乎与墙一样宽的落地窗泛着幽静的透明颜色，一扇窗户打开着，恰好从玻璃上折射进一道霞光，这是干了一天活儿的太阳向这片田园般的土地，投来的最后一抹光照吧，那抹光悄然地在画室黝暗的空间划出一道光晕，最终落在老吼尚未完成的巨幅风景画上，画立时被激活了一样，发出瑰丽的异彩。

    我心里一颤，呀!太阳的艺术杰作——即将没入地平线的霞光，老吼这个肉身灵物创作的艺术作品——有山有水有人有物的风景画，在画室的另一头，作着光与景的交融，结果，一种动人的光彩、神韵，便从幽黯的画室那头，向整个画室扩散开来。

    我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精神的意念，陷在了感动的漩涡里，悠溜溜地转起来。

    我与老吼相识二十多年了，一直认为他是个极具天分的艺术家，在画面前，不管是自己的画，还是别人的画，他从不会袖着双手，目光冷静地看，他不会，他的眼睛总会跃出些光采来的，脸也会因兴奋而涨红起来，一会儿凑近画，眼睛雷达似的上下左右扫描，一会儿退到远处，思索着审视着，望着远处的画，嘴皮还不消停，不停地砸吧出些声音，嗯，不错；哎，非常棒。尤其是他画画的时候，不管是眯着眼睛考虑往哪儿落笔，填什么颜色，还是用画笔往画布上勾勒轮廓，填补颜色时，你可以感到，他的身体和灵魂里分明升腾着一股子火，以致动作和表情都带出一股感染人的热呼呼的颤流，一些心眼儿太实的人老是着急，说自己咋就不懂得激动，不知道激动为何物呢，我要说，您别急，想法儿看看老吼画画吧，保不齐那时你会把实沉沉的心眼儿一把拍在地上，然后随了心潮的澎湃，去品味激动的滋味，我这可不是浑说，算是现身说法吧，因为我每次看老吼画画，都会被他的画，他的动作表情感染，基督教怎么说来着，人通过洗礼成为教徒后，精神立马会升华，当然，对于我这个不信教，没有受过洗礼的人来说，是不能妄言那种升华的感觉如何如何，但是我看过老吼画画，被许多此地感染过，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是有资格一说的，啊，那是一种暖暖的、温馨的，精神从低处向高处升腾的感觉，非常舒服。

    老吼又是很勤奋的人，对于油画，他从不像大部分画家那样，只会死命地研究技法，对理论上的问题缺乏学习、思考和研究的兴趣，就是有时候想起来学习一会儿，思考一会儿研究一会儿，也是犟牛上坡，勉强的很，为啥，因为他们打心底里就没有干这种事的热情嘛。老吼爱说一句口头禅，画画仅仅是画画么，不是，是画你对宇宙万物的感悟和看法，是画你对绘画史和人生的了解认识，是画你对过去的绘画风格的了解和未来发展方向的预判能力，是画一个人的知识储备和意识境界。

    我太了解老吼了，他的这句口头禅，不是吧唧几下嘴皮子了事，它是说给他自己的，是激励自己卯着劲做事的。平常，老吼全副身心自然是投入在画画上的，除此之外，他用功多的就是读书了，不是有句嗜书如命的词儿吗，放到他身上也是合适的，这么说，您大概会想象得出，老吼读书不是勉强的，自觉自愿，对，他就是那样，他读的书也真不少，有中外哲学大家思想大师的巨著，研习了不少艺术史和思想史方面的著作，读起文学作品来，也如蚕儿啃桑叶一样，嚼得津津有味。不是说他爱思考吗，别的就不说了，就说画画吧，他从来不屑于给观众画那种讲故事的画面，或者罗列一幅毫无意境的风景，他总要将他对油画风格的探索和思考，以及其他方面的思考融入画中。

    我也知道，正是靠了艺术天分、勤奋努力和高出一般人的意识境界，老吼的画，总是于精湛的技巧之外，引领观众进入一种超凡脱俗的意境，为此，他的画深受油画家和评论家的喜爱，并在国内许多美展上获过不少奖。

    我说了这么多，不管是不是明眼人，大致能一眼看出我和老吼是铁哥儿们了吧，对老吼的画一定门清了吧，哈哈，关于这一点，我没法子表示异议，因为事实如此嘛！

    但是，请打住，我怎么瞅着眼前那幅风景有点陌生？蓝天白云，山水森林，房舍人物，牛羊草滩，在空气般流动的色彩中，缥缈若现，写实又不写实的笔法，更是将画面营造的幻境一般？

    我这样的疑问其实是假的，我心里明白，这种视觉效果，一个原因是那末晚霞促合成的，另一个原因，毫无疑问，老吼这家伙近些日子憋在画室里，一定将原有的艺术感悟界限突破了，跃进到了一个更宽泛更广阔的感悟境地，要不那画面上的构图、色彩，怎地越加流畅，越加富有逼人魂魄的气场？

    我是下午五点多来找老吼的，我忘不了自己当时是揣了怎样的一副焦急相，敲开老吼的家门，急燎燎地跟着老吼走到画前，拽着他的胳膊，请求他给他熟悉的美术学院院长打个电话，原因是我的一个亲戚的儿子报考美术学院，文化课过关了，专业课也过线了，怎么给刷下来了？

    老吼一听，马上打电话过去，那边院长说还有这种事？一定让相关部门查一下，如果文化课和专业课都过了关而不录取，一定在查明原因后补发录取通知。老吼合上了电话，将通话内容告诉了我，并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笑着点点头，嗯，谢谢老兄啊。然后拽过一把椅子，一身轻松地坐在了老吼的画前，和他聊起天来，当时也歪着脑袋欣赏了这幅画，只是没有退到远处看。了解油画的人都知道，看油画一般是这样，凑近画面盯着一个个局部看，往往是看画家的笔触怎样衔接的，颜色的肌理怎样堆积的，站在远出看，往往看的是画面的构图和画的整个效果。而当时，我坐在画跟前，只注意了这幅画的笔法技巧，并没有退到远处欣赏整幅画。现在，我站在远处，开始变得幽暗的画室里，一道折射进来的柔美的霞光落在画上，一下子，画面景物富有的视觉张力，韵律感极佳的色彩冲击力，以及画面的玄妙意境，噗地一下挑热了我的眼，暖热的我的心，我一时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