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画室顶上又圆又大的荧光灯,像是病了,发出的光苍白刺眼,还打着摆子。画室外,城瘫倒在无尽的黑夜中,像要瘫倒一万年似的。
柯翔感到身体被夜彻底抽空了,空洞,乏力,脑子则被荧光灯的白色的光抽空了,变得煞白,无力,掀不起一丝波纹,许久,传来一阵叹息,是来自心底的一个死角,那是一种怀念的叹息,在怀念前半夜。前半夜和现在多不一样啊,不是嘛,那时,他的身体里,奔涌的是无穷无尽的精力,脑子也灵敏,将一个个奇思妙想呼呼呼地递给他,结果,使铺在案子上的白色宣纸,催生出一个个精妙的线条,一块块酣畅淋漓的色彩,可是,时过境迁了,现在的身体成了一幅苍白的空架子,不仅不给力,还颤颤巍巍瘫软下去,脑子也迟钝了,给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清晰思路,成了呆若木鸡的白汪汪的海,柯翔忽然感到一阵发冷,一种孤独,白色的光包围了自己,还冲着他幸灾乐祸地翻白眼。
哼哼,这是看我的笑话嘛!柯翔恼怒起来,狠狠地拧紧了眉头,浑浊的目光突然冒出尖锐的光,握笔的手也骤然加力,笔被攥得几乎折断,可是,再用劲,再发狠顶什么用?脑子依然是一片白光,给不出一星半点的奇思妙想,相反,经过一阵折腾,脑子里的白光越发地刺目了。
困兽犹斗,正是此刻柯翔的真实写照,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经过一番折腾他累了,无计可施了,终于无奈的哀怨的央求起来,他不知道向谁央求,管它的呢:这幅画就要收笔了,啊,就让灵感再出来帮我一把吧。
他期望,心底由此恢复茂密的记忆,将过去的画画经验和心得全部搜搜刮起来,陈列在面前,期望灵感继续像前半夜那样,电光火花般地明亮,将过去的画画经验和心得照个通亮,提炼出最陶醉他的美妙创意和笔法。
可是,他彻底失望了,期望的灵感死灰一样地还无反应,倒觉得自己的躯壳和发呆的眼睛悬在半空,无助地摇曳。
发狠无济于事,央求陷于失败,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但是他的举止还不失优雅。
他的体格、面容、气质和举手投足都像一个人,就是作家弗兰茨·卡夫卡,这是熟识他的人说的,“哎,卡夫卡。”常有人这样唤他。每当此时,他脸上就浮现讪讪的笑,忙不迭地摆手,是不敢当的意思,其实心里特高兴。的确,他长得有点像卡夫卡,精神上更像——他是这么看自己的:创作的欲望、沉重的压抑感、举止的神经质,不是和卡夫卡有很像嘛。
别人的撮合,自己的审视,使他对卡夫卡有了超乎一般人的偏爱,有一阵子迷恋卡夫卡竟到了疯狂的地步,凡是市面上能收集到的卡夫卡的作品他都悉数买回,然后彻夜通读,特别将那本《卡夫卡传》翻了不知多少遍,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读书心得,每个字都炙热得烫人,真挚得感人。平常他也有意无意流露出卡夫卡的作派,得体合身的西装收拾的整洁挺括,头发梳得整齐光亮,皮鞋擦得又黑又亮,多数情况下他的举止非常得体,街头上遇见任何熟悉的或者半熟悉的人,他都会礼貌的停下脚步,温文尔雅地点头,打招呼,不了解的他人乍一看,以为遇见了一位优雅绅士,熟悉他的人却知道,这充其量是柯翔为人的一个方面,另一面却不为大多数人知晓,就是他好和人争论,当然啦,他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和人争论的,他好争什么?无非人文地理艺术哲学方面的话题,每次争论的时候,唉,那时,他会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样暴跳如雷的。
这个寒夜,柯翔自然不敢辱没了“卡夫卡”的名声,尽管内心已经烦躁的一塌糊涂,外表却还保持了某种优雅,一会儿用手托住下巴思考,一会儿低头凝视画稿,在千方百计给画笔找到最佳的落笔路径。问题是内心的混乱像掺了过分发酵粉的面在不停地发酵,这不,脑子里的白色感越加强烈了,连累眼球时而浑浊时而清晰,画室时儿模糊,时儿清楚,像一场最糟糕不过的立体电影一样。低头看画案,宣纸上的墨迹和色彩患了传染病似的跟着清晰——模糊,甚至边缘处有奇怪的光在闪耀。
对门书房的音响正送出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多轻松的乐曲,足以抚平内心的浮躁了吧,不幸的是,疲倦的心还是一蹶不振,记忆也沉陷在一片沼泽里,音乐只好在半空中无聊的飞。
画室的白光越发亮,亮得他想闭上眼睛,身体也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柯翔心说闭一会眼吧,于是,拿笔的手将笔搁在了笔架上,然后撑在了画案边,另一只手卡住了腰,将头低下,静静得合上了眼睛。
眼睛刚闭住,刺溜一下,就感到眼前的黑暗里飞来一团暗红色,“嗡”的一声又翻着跟头逃走,随即有尖利的金属声在脑际间响起,“嗡嗡嗡”,这是空旷的车间里金属切割机所发出的响声。
柯翔深深叹口气,从站着的身后摞满画册的大书架和画案之间的甬道间走出去,向画室中央空地走去,边走边做扩胸运动,到了空地中央,又拉开架势做了几个蹲起,然后站直身体,双手叉在腰间,上半身钟摆似的晃动,完了在空地间漫步、兜圈,看着脚和脚印在木地板上一会儿合严一会儿分开,浑身松弛的听着书房里的音乐。
该停住了?柯翔心里这样想着,人也就站在了原地,嘿嘿,脑子的麻胀感好像消失了,在环视一下画室,画案画架书柜的轮廓和色彩都有范儿有眼儿地变得清晰有序了。
该能画画了吧?
他又走回了画案前,抖擞精神地拿起毛笔。可是当眼光落向画面的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销声匿迹的白障,又一阵紧似一阵的拥进了脑子,幸灾乐祸地撒着欢儿,害得他拿着毛笔比划了半天,又放回了砚台。
他想扇自己几个耳光,是狠狠地扇,不过那是心里这样想,实际上他不过懊恼地长探一口气,猛地直起腰,忽然,一道更加刺眼的白光遮住了他的视线,随之而来一阵眩晕让他差点站不稳,赶忙用双手撑住画案定了定神。
他抬起了头,墙上的钟表,那块带着白边的四方形的石英钟上,粗短的红色时针正趴在四点到五点之间的刻度上酣睡,苗条的红色分针则靠在四十五分的刻度上丢盹。噢!已经快早晨五点了。一时间,一种疲惫、孤独和寒意袭上全身,像无数的冷飕飕的风扫过全身,他的心抽搐一下,唉!是该休息了。
他拿起笔,在笔洗里哗啦哗啦的涮了涮,挂在了挂满毛笔的红木笔架上,又将散落画案上的水粉色、丙烯色和国画颜料一个个地拾掇起来,码放在画案案头。
拾掇的时候四周静极了,画室外的城市,依然在西北夜晚的黑暗中,在萧萧的寒气中酣睡,但是环卫工人的笤帚在路面上扫出的悠长的沙沙声却明白无误地告知他黎明即将来临。啊,黎明快来了,他的大部分意识快睡去,只留下一丝游离的意识不至于让身体变成木头,更加煞白的荧光灯换了更加神秘兮兮的眼神,看着自己拾掇东西的手在白光下来回穿梭,柯翔有点视觉错乱,觉得每次手的移动都带起一道波纹,从手背上飘过,手白的渗人,甚至有点不洁,其实哪儿不洁?完全是心理错觉。
柯翔没有变成木头,手里的活儿没有停下,不一会儿画案上的凌乱的东西被归置的整整齐齐。他木讷地看了一眼画案,提起了画案上差一点就完成的画,小心翼翼地走向画室另一头用于挂画的墙面,为了防止身体碰坏画,他将双手略微伸开,使湿软的宣纸和身体保持一定距离。挂画的那扇墙是经过装修专门用于挂画的,墙体是用木龙骨和九厘板作底,然后在九厘板上附着一层镀锌铁皮,再在上面覆盖一层羊毛毡,这样既可以让羊毛毡吸去宣纸上的水分,又可以很方便的用吸铁石将宣纸吸在墙面上,柯翔画大幅作品时,两米多长的画案容不下,就吸在墙面上直接画,中幅画和小幅画是在画案上画好,然后在吸到那扇墙上,然后站在远处察看画面效果,哪些地方觉得画得不对味,一眼可以看出来,然后去修改,另外,站在远处也便于在几幅画之间进行对比研究。
二
挂画的墙面已经挂了三幅六尺长的画,左侧还有个空挡,他朝着那个空挡走去。
一只手将画摁在墙上,另一只手从墙面掰下几块磁铁,将画的几个角逐个吸住,后退了半步,神情格外专注地凝视着着画面,又伸长了身子,将脸凑近画面,像灵敏的蛇,在画面的几个细节部分左探右寻。
前面说过,柯翔前半夜画这幅画时,精力如滚圆的气球饱满着呢,灵感也是无懈可击,就像一盏点哪儿哪儿亮的灯,点亮了记忆,给思绪照出一条亮敞的道儿,使画出的线条,画出的鸟儿树儿人儿山儿一个个地熠熠生辉、生动可人,色彩、笔墨更是美妙的没法说。陷入这样的情,置入这样的景,凡是画家会毫无例外地灵魂出窍,在创作的激情中挥舞画笔,画出生动活泼的画。那时那刻,柯翔正是这样被自己的激情燃烧了,燃烧中他淡忘了自己,只享受着一个个奇思妙想变成画的无限乐趣。可是,现在,那种燃烧自己的激情已经不在,但是,他记得起前半夜画这幅挂在墙面上的画时曾有过的激情,他看着画,心底里又燃起温暖的感觉,不过画似乎已不属于他,已成为带着他的心血、思绪甚至体温的刮刮坠地的婴儿,成了一件独立的精神品,现在,他只能像无数的年轻妈妈那样,望着新生的婴儿——他的作品,眼里闪烁着神圣的陶醉的光芒。
对于柯翔来说,重温画画的过程是一件再快乐不过的事,让笔头扫过纸面的感觉,让色彩流向画面时的快感再在心头重温一遍,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嘛。为物质快乐的人,最终快乐的还是精神,苏格拉底不是说过精神生活是最好的生活这句话吗,那么,柯翔还有什么理由不重温这种快感呢?他比孕妇,不,比年轻母亲要理智许多,年轻母亲对新生的孩子会倾注全部的关爱和欣赏之情,不管美丑不会打丝毫的折扣,而画家在刚完成的作品面前,除了会流露欣赏之情外,马上会调动全部注意力寻找不足,并拿起画笔不断地加以修改,不是有句话吗,怎么说来着?哦,绘画永远是遗憾的艺术。所以,柯翔既欣赏着揣摩着那些成功的着色和笔墨,也在几处不太满意的地方皱起了眉头,思忖片刻,不过他没有马上提笔修改,只是在那几处不成功的笔墨面前,检讨起笔墨所以欠火候的原因。随之眼光一移,投向曾经让他陷入癫狂的大部分画面,他盘算好了,明天是星期六,已经约了几位画家朋友晚上到他的画室来,那时候,他想起来就激动,那时候他可以借着大家聚在一起的热火劲儿,靠着酒性和谈兴催发的兴致,再给这幅画收尾岂不更好?
柯翔向后退了几步,他想让目光和画面拉开一定的距离,为什么?他想看看这幅画和其它画拼凑起来的整体效果,想到这儿,脚步就向后挪动起来。
这四幅画并不是互不搭界的单个作品,而是一个系列作品,柯翔打算用这四幅作品将他长期对中国传统绘画和现代绘画的思考,用一种新的绘画形式表现出来,当然,这四幅只是个开头,他打算以后还要画一系列这样的作品,他将其称之为绘画试验系列,具体试验什么呢?主要是以中国画的宣纸和颜色为主,加进西方绘画中的水粉色和丙烯色,用写实技巧和抽象技巧相结合的方法,将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笔墨,色彩,以及文化符号(如文字),和现代绘画的笔墨色彩符号拼贴在一幅画面上,进行视觉对比,当然,这些笔墨色彩和文化符号是按着历史发展程序陈列的,是按着历史发展过程中诞生的文化符号进行对比的。例如,第一幅作品的大体色调是蓝色,画的是生命诞生时期的蝌蚪状的生命雏形,接着以变形笔法画出恐龙狮虎猴子猩猩,最后以写意方式画出一位原始人类;第二幅的基本色调是绿色,画的是中国的大篆小篆,两河流域的锲形文字,英文,阿拉伯文,中国长城,埃及金字塔,希腊神庙;第三幅以金黄色为基本色调,画的是老子孔子,释迦穆尼和基督;第四幅画是大红色基调,用现代中国画中的泼墨泼彩画出中国山水,以及西方画家梵高画的向日葵,毕加索的笔下的立体式的人物。这四幅画寓意人类经历的四个历史阶段,即:生命摇篮——人类诞生——初获文明——现代辉煌四个阶段,在这种大的创作前提下,画面背景用中国画的泼彩泼墨技法,泼出流溢的五彩,画上云波风浪,也用稚嫩如儿童的笔法画上在半空中仰面躺倒或做爬行状的人。
柯翔往后挪动脚步,就是为的让这四幅画全部纳入视野,在这种视野下,每个单幅画的艺术效果,能不能和四幅画要达到的整体艺术效果的要求相一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露出了满意之色,看来四幅画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线条以粗狂为主,却不失局部地方的细腻描绘;色彩对比强烈,仍不失和谐的过渡色和精细的笔触;具象描绘和抽象色块衔接的非常贴切。他甚至感到自己被交响乐般的色彩穿透力所慑服,不由为自己的即将成功欢呼起来,想象着未来的某一天,无数的观众和评论家们在四幅画前交头接耳,显然,这幅画成功引起了观众和评论家们的注意,并让他们一贯得体的举止土崩瓦解,让惊诧的表情轻易地挂在保养极好在脸皮上。虽然画面上的这两处地方需要添彩,另一处地方需要融色,但是并不影响柯翔做出这样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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