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怀念杨总等父辈们

杨永生先生的离去,令许多人悲伤。这些天来,我一直头脑昏沉。从深圳到北京再到沈阳,思绪始终无法梳理清楚。哀伤并非只有泪水,更多时候,则是一片空茫。生死之于人究竟需要怎样的解读?
三年前,我的老父亲在八十二岁时告别人世,东北的深秋让我悲恸彻骨;两年前,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前任领导也在八十几数高龄仙逝,前天捧到他的子女为其出版的怀念文集,其中有我写的文章《文学甲子》,面对他60年的文学编辑生涯,下笔艰难。因为太熟悉,太想好好写了,越是熟悉的人,就越难写好。
现在,面对杨永生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建筑界老总编,我陷入了同样沉重的书写尴尬。
我与建筑界的缘分与杨总有着直接的关系。不啻是数次应邀参加他组织的建筑界会议;也不仅因为我们俩人在闲聊中创意的《建筑与文学》的研讨会的成功举办;还有他在退休多年后,还为我编辑了《追逐建筑》这部书在建筑工业出版社付梓。6年前的事情就像昨天。他认真编校我的文字,甚至为纠正一句话打来长途电话。他还为书中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历史图片。他分文不取干着编辑活儿,
像一位亲人,更像一位师长。我以最质朴简单的方式邀他吃了一顿饭。那天,他穿着肥大的白色老头衫,高大白胖,肤色光滑白嫩,像个精致的面塑巨人。他说心脏不好。他喜吃甜食,爱喝啤酒。
三年后,我在深圳体验生活,写一部钢琴与建筑的纪实长卷《城市.大演奏厅》,这部书也得到杨总的支持,他为我推介了深圳方面的建筑大师陈世民和孟建民,还有汤桦等人。之后,我又因撰写建筑界一位名人的传记而与杨总增多了接触,在我又一次登门采访他时,我惊呆了。几年不见,那个白胖如面塑的巨人就像瞬间被蒸发干了浑身的水分,枯骨若柴地坐在书房的转椅上。他极像晚年的夏衍。脸是长的,眼睛变细,戴着深色的深度眼镜。他的谈吐还是那么自如畅达,时不时地会将脚踩在椅面上。他随性摇晃着坐椅,有点优哉感。这是他的天性,率性,亦是他的生命典籍中可供解读的细部。
杨总仍然潇洒,尽管他已病入膏肓。
他对疾病持有潇洒态度,他一幅蛮不在乎的样子。体重虽然锐减,但智商不减,工作热情和责任感不减。除了口述两部大作之外,他还在百忙中义务审读稿子,几十万字的书稿三天看完。人家给他报酬,他坚辞不收,但烟嘛,他告诉人家送两条可以。他喜欢抽烟,前些年喜欢抽三五牌,这几年爱抽大中华。他甚至会叮嘱人家别买假烟。
杨总与钟华楠先生和潘祖尧先生都是好友。他们都对杨总充满敬意,都曾希望在经济上帮助他。但是,在金钱面前,杨总表现得很大气,也很执拗,令海内外朋友竖大拇指。他还是那话:给烟抽可以,钱的不要。真潇洒。
很难忘记那年在哈尔滨开会时,我们看到索菲亚大教堂成了自由乱市上的一个仓库,里面堆满破旧家俱。这要是万一失火,其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发动与会的建筑师们给市长写了一封信,其中有张开济大师。这封信果然起到了作用,假如当初没有这封信,索菲亚大教堂的命运真的未卜且凶多吉少。
他热爱自己家乡,热爱建筑,他像他那一辈知识分子一样,将这种爱博大着,崇高着,执著着。即便在他患病期间,他仍然以独特的方式关爱着我们这个国家。他仍然爱管“闲事”,那种闲事一定是大事!他对城市建设对于经济适用房的见解可谓鞭辟入理,那是智者的眼光。为了将他的观点发挥作用,他为参加两会的一位代表撰写提案,他的思想与挚爱经与会这位代表讲出来,引起了全场赞叹,并经多家媒体传播,达到了他的目的。谈到这里时,他脸上荡起欣然的微笑。
老人大都爱讲话,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嘛!但凡细察,爱讲话的老人大多是因为活得不如意,话中多为抱怨或悲愤渲泄,因而,大多罗索絮叨,而一再重复的话,是因生活细流中多年被淤积的压抑。而杨总则不然。听他晚年的谈话,他有悲情也有无奈,但他绝没有抱怨,他从未怨天忧人,从不庸人自扰。他的思维,是大的忧患,有那种“先天下之忧”或“自乐”的味道。即使谈及个人的问题,他说假如他想发财,那机会还是很多的,人家送上门来几千万拉他下海做事情,他都不下(那是很轻松赚钱的生意)。他说的时候,绝不是惋惜追悔的口吻,而是以潇洒的口气与智性的眯缝,像讲一件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情,很超迈。如果说从中可以看到他的东北男人骨子里喜欢炫耀什么的话,那么他所炫耀的也绝不是个人的一孔之见,或一得之利,倒总是与不同时代的国家命运连在一起,就像他的《腼述》一书,生怕我误读,在几乎说不出话的时刻,还在给我强调他为什么要写父亲,写家族中那些琐事一样。他是大视角的讲述人,是一个小人物对大时代的参与和感悟。这些东西留给后人,他坚信会有意义。杨总是一个能够站在历史文化的高点上讲述的人。
熟悉杨总的人,大概不难认知他的特点。一位名记者谈到杨永生时,慨然道:“杨总特像央视前些年挺火的那个话说长江的人。也是那么一头卷发,银光闪亮,很有风度,很潇洒。”
跟杨总聊天,是一种享受。既能获得知识,更能获得愉悦。有时匆忙路过北京,即使不去见他,也会给他打个电话。即使在他仙逝的前三天,我还与他通了电话。此前,每次我给他家中打通电话时,都是由他接听,只有很少的时候,是他老伴先拿起电话,一听找杨总,便立刻将电话交由杨总。但这一次,她老伴的声音有些迟疑,她说他病了,似乎不能接听电话,但是,杨总那边听说是我来的电话,还是接听了。
他头一句话就对我说,他没有力气说话了。这是我认识他二十多年来,头一次感觉到他那一向酣畅淋漓的谈吐如江水到了枯涸季节。我说我刚看完《腼述》,写得真亲切,非常真实,好读。尤其写到小时候哈尔滨的生活,写到他的家族那一部分,像读小说的感觉。对父亲对祖父都描述得生动亲切,令人难忘。
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那些事吗?我就是要留给后人看看,我们是怎样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他关注和强调的仍然是大的责任感。
该做的,他都做了,该说的,他都说了,他以一个智者的方式,为后人留下了《腼述》和《建筑圈里人与事》。他撒手而去时,没有遗憾。出殡那天,北京方面的朋友转述了当时情景,在医院里,一个不大的空间……
想想这些年,我与杨总的私交也都是“公交”,都是与建筑方面的事情相关。他等于把我引入了建筑界的写作。如今,我仍在写建筑界的人和事,仍然需要查找资料,仍然需要有人帮助,但是,杨总已经不在了。此前,他在给我提供的袁镜身院长文集的扉页上,写了一行字,是标明袁镜身院长某年某月因第二次脑溢血发作而亡。那是一排刺目的红字。现在,我捧在手里的《腼述》,素白封面,白雪一样绵软,而那排红字便如血一样流淌开来……
大气,这两个字是我送给他的。无论身强体壮的时光,抑或病如膏肓的日子,他都给我留下了这种大气的认知!在这个“无利不起早”的时代,他不喜欢程式化的繁文缛节,不苟且,不自私,不贪婪,无论色欲或官欲,他都不贪,一派从容不迫!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认识杨永生先生以来,就认知了他的本色,像他多年不变的性格与气质:意气风发,风度翩翩,谈笑间大有“强掳灰飞烟灭”之感。他是《建筑师》杂志的总编,但他在组织众多建筑界与文学界的大腕们会议时,他的气度与风彩,远非一个杂志的负责人可以涵盖的。他有着呼风唤雨的能力,有钱人听他的,有地位的人听他的,有资历才华的人,统统被拢在了他的麾下。他找到的钱统统用于会议开销上,自己不赚一分钱,他却乐此不疲。那是一种怎样的洒脱和大气!
他主办的杂志以书号代刊号,走新华书店发行渠道。这种“曲线”般的刊物不如《建筑学报》来得正宗,却引起众多热爱建筑艺术的人们的青睐。那是一杆大旗,迎风而立,分外醒目;那也是一棵梧桐树,引来了诸多金凤凰!得高望重的建筑大家从这里走过,一代年轻骄子在这里硬了翅膀。我也是当过主编的人(文学期刊),深知办杂志就是办主编的道理。《建筑师》杂志的风彩与杨总的风彩在那个时代一同绽放光彩!
退休后,他虽然不办杂志了,但他仍然在做他的编辑本行。他一直在抢救,在为中国的建筑而抢救!上一代的建筑大家,在他的抢救之下活出了好多著作,那是他深以为荣的事情。他为此鞠躬尽瘁,从未停歇过。
然而,现在,他终于停歇了。一个大气的人,悄然远离了我们。作家张炜在华中科技大学演讲时,深情回味前后两次去美国一个小镇的印象。十四年来没有任何变化,那里住过爱默生和梭罗。相比之下,我们的城市变化太快,总是在打造风景,可天空很低,再加烟雾就更低了……
天空很低,总让人感觉压抑。但进入秋天了,沈阳的天空,好像一下子就变得高远辽阔起来。在清澈的蔚蓝之中,各种形状的云朵相拥而至,有人的形状,有动物的轮廓,在强烈的光线中呈现出松软的洁白。2000年时,我曾在西藏看到过神奇的云。那是去往日喀则的途中,车行峡谷中时,突然发现天空出现一片人形的云阵,一个个立体感的人在蓬松中有序地站立着,排列着,有的像巴尔扎克,有的像蓄着大胡子的恩格斯,有的像罗丹的《思想者》,还有高鼻梁的雨果、歌德们,他们个个在西藏这条天空被富予了形体。他们缓慢流动着。有人说过,人的灵魂呈气体状,重量大约零点几克。大概跟云的重量差不多吧。
十多年过去,那片神奇的云阵依然深刻铭记,一直想写篇文章诸如《西藏的云》之类,却一直感觉笔拙词穷。生命的神奇,天空的云朵的神奇,还有我的父亲火化那天(三年前的农历8月10日),丽日晴空中,突现的太阳和月亮并存的奇观,令我弗解且久久震撼。还有两天,就是父亲的三周年祭日。那一天,我们家乡的天空还会这么高这么蓝吗?还会有这些灵性的白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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