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古柏(秦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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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
寺在天水南山,且不谈寺,先说寺院里的古柏。
你瞧那令人心碎的容颜:无皮,干瘪,瘦骨嶙峋,强打精神。说不定在哪个早已注定的凌晨或黄昏,古柏它……它的挽歌就会落幕于不经意间,然后呢?人间只剩下一段与它有关的传说,再然后,传说还会有人传、有人说吗?
我曾独自在古柏前徘徊,过了月门便是名唤北流泉的一口古井,有时我会坐在古柏与北流泉之间,轻轻托起下巴,那样子难免会让人误以为我是一位深刻的诗人,尽管真不是装出来的,的确也算是白深沉了,可当年杜甫在古柏前的深沉却能变成这样的千古佳句:“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李白是否也在古柏前深沉过,无考,但在我看来,越是无考越疑似他曾神秘地来过,此地——当年的“陇西成纪”毕竟是他的故里。有一首名唤《南山寺》的诗,传为李白所作,诗曰:“自此风尘远,山高月夜寒。东泉澄彻底,西塔顶连天。佛座灯常灿,禅房花欲燃。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如此有板有眼,诗中的东泉当为北流泉,西塔当为如今早已无存的隋塔,而彼古柏,就是我眼前的此古柏了。
就是说,古柏早在“李杜”时代已“古”了“几千年”,如今它不仅依然“古”在“几千年”后的现场,而且以“南山古柏”的名号成为“秦州八景”之一。看一眼古柏,品一口北流泉的井水,仿佛刚刚和“李杜”擦肩而过。其实,杜甫的巨石雕像就在古柏一侧,他这是要陪古柏到……到死吗?陪北流泉到……到干吗?当年杜甫寓居天水时一口气写了117首诗,之后的诗作再也无涉天水,因为杜甫死了,他陪不起古柏,他变成石头与古柏厮守之后,也许吟诵了更多“老树空庭得”那样的诗吧,古柏能听懂石头,可我们听不得。凡人变成石头,万难了。
也且不谈古柏,说说一枚土黄色的书签。
年少时,有次在外爷那里翻看一部线装版的《封神演义》,发现书中夹着一枚柏叶,清幽的柏香氤氲在繁体字的汪洋里,便是不一样的书香了。外爷告诉我:“这是书签,你看到哪一页,就把它夹在哪一页。”
我说:“正儿八经的书签不用,为啥非得用这四仰八叉的小小柏叶哩?”
“你这不瓜娃子嘛!这是南山古柏的叶子,天上飘下来的。”
一枚柏叶,让我读书的状态多了某种说不清楚的敬畏和神秘性。据说早在民国初年,也就是外爷弟兄三人陆续从军之前,太外爷对他们要求极严,晚辈们一日不读圣贤,必然竹板伺候。那时的天水读书人一般要做两件事,一是前往天水西关的伏羲庙拜谒人宗爷,二是徒步南山三拜古柏,再捡一枚凋零的柏叶夹在书中。万众拜谒伏羲,至今仍然是天水人生活中的盛事,但读书人捡柏叶的事儿,我还真很少听说。外爷说:“你们这代人,还算读书人?你们没听说的事儿,多了。”
要说古柏也真像一部天书的,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古柏的躯体像是从头到尾劈为两半,呈半匍匐状朝南北两个方向横逸指天,其状如鹰之两翼,欲飞未飞。朝南的一半躯体在高高的枝头玩命挑起一抹绿色,朝北的一半则不可逆转地变为生命的遗骸,如崖之欲倒,但一块古石碑从躯体底部奋不顾身地扛起了它,碑顶竟被树身深情地揽入体内,耿直的脖颈和昂扬的头颅,恰恰被一棵古槐分叉展臂,鼎力高擎。就这样,古柏一半生,生在大地;一半死,死在天上。生,在着,好像不在;死,不在,好像在着。生死好像曝光在一刹那,生死好像寓言到万年长。
这还不算。古柏分身处兀然冒出一树,皮青枝茂,它既不是古柏的分枝,也不属古柏的基因,而是一棵大西北罕见的朴树。更让林木专家百思不解的是,不知从何时起,一棵名唤卫矛的古树鬼使神差般出现在古柏西北角,俨然卫士执矛,职守岗哨。卫矛本来是一种只有南方才有的小灌木,可它却独自改变生命密码,脱胎换骨,长成了绅士般的高杆乔木……
按照道家的说法,世间无奇可言,只有道。古柏一分为二而不倒,古碑、古槐、古朴树、古卫矛对古柏里外护佑而不弃,此道中蕴藏的因果故事,必当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却不见任何史载,但天水的一位读书人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唐王李世民时期,尉迟恭和秦琼上得南山,分别把坐骑栓在古柏的两个枝杈上,结果不甘约束的坐骑一南一北分头狂奔,把古柏撕成两半……
唯一的故事,竟是这般的无厘头。如果古柏身裂分南北的奇观异象始于李世民时期,那么,后来者李白、杜甫眼里的古柏,岂能是诗句里安详、淡定的模样?
有方家叹曰:“道可道,非常道啊!如果说南山古柏是一道题,其实我们很多人都答错了。南山古柏,是不是愤而自裂的呢?”
而关于古柏的来历,记得有这样一种说法:春秋时,在函谷关作关令的天水人尹喜协助老子完成了《道德经》,老子知恩图报,倒骑青牛西行天水,在南山一隅的荒山秃岭架起炼丹炉,为天水的读书人苦炼文曲丹,眼看大功告成,他施咒借问土地爷:“文曲丹炼好了没有?”万没想到有个以砍柴为生的樵夫抢先回应:“这里没有文曲丹?只有精屁脸红山。”话音刚落,丹灶崩裂,山峦尽赤,变成了如今的赤峪沟。前功尽弃的老子泪如雨下,瞬间就把红山冲刷得玲珑剔透,如精雕细凿一般,变成了如今的奇特地貌“眼泪罐”。老子挥别天水继续西行前,让弟子们在天水广植松柏榆柳之木,以解民众烧火做饭所需,而自己亲手栽的一棵柏树,就在南山。多少年过去,城里城外的树木在战乱、饥馑中命运多舛,但谁也不敢把刀斧伸向南山古柏……
大凡传说,必然十口百调,比如流传更广的传说中,老子是要给天水人炼金山银山的。外爷说:“传说,就看谁在传,谁在听。想钱的人,就传成了金银;想读书的人,就传成了文曲。”他问我:“你倒是想哪个呢?”
这样的话题足够让人愣神,我突然发现,自己少小年纪,其实已经成了俗人。
事实上,老子在天水的遗风存脉还真不少。天水有个以老子的字命名的地名,名唤伯阳镇,有个纪念尹喜的寺庙,名唤尹道寺,而大大小小的老君庙更是随处可见。天水作为羲皇故里和道家渊源,我宁可相信老子是来过天水的。我后来忍不住再次向外爷求证:“南山古柏,真是老子亲自栽的?”
“这事,不能问真假的。咱也是从书上看的。”
“啥书?我咋就没听说呢?”
外爷“哈哈”大笑:“你才读过几本书啊!”
当我提出要读这本书时,外爷立即噤了声,目视苍天,一言不发。后来还是母亲告诉我,“破四旧”的那个冬天,家里的几个大土炕几天几夜都是热的,外爷却不愿上炕取暖,炕洞里,燃烧的是祖上数代传下来的几麻袋藏书珍本和母亲用小楷毛笔创作的秦腔剧本……
可是,柏叶——那枚书签却留下来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远道而来的北京专家对古柏进行了测定,明确古柏乃稀世珍宝,树龄约为2500年,其价值堪比位于陕西桥山的黄帝手植柏。于是有人给古柏另取一名,曰:春秋古柏,并特别说明“相当于孔子时代”。对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外爷竟然无动于衷,他足足吸了半个时辰的水烟,这才说:“老子、孔子都是同时代的圣贤,你倒是说一说,用老子时代好哩?还是孔子时代。”
我初不解,继而恍然大悟。在外爷看来,作为诸子共仰的老子,不仅和天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且把伏羲创世的天道法则演绎到了极致,如若真给南山古柏冠以时代标识,当以“老子时代”为妙。他说:“人间世事,就一个道字,那是天理。但历代皇上最怕天理自然,从汉武帝开始,皇上们就拿好端端的孔子骗读书人。被骗的,都是读假书,假读书的。”
难道南山古柏原本不是谜的,却因了读书人的缘故,反而成谜了?那年冬上陪朋友登南山,但见树下凋零的柏叶,零零星星,仿佛刚从上界天书中飘落大地。我捡起一枚柏叶,方知手里并没有书,不免有些尴尬。我试问朋友:“你说,这些柏叶,像什么?”
真担心朋友提供的答案并不是书签,幸而他气沉丹田沉湎于求神拜佛状态。我这一问,自然随风而去。抬望眼,寺院三进七院的庞大古建筑群翘脊飞檐,三座面北背南的山门气势恢宏。寺名南郭寺,正门前的巨石上镌刻四个大字:陇上古刹。
而南山古柏问道人间,先于南郭寺约1300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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