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饮水险情的距离
安全是一个动词。与安全对立的,是不安全。
“没有危险;不受威胁;不出事故”。这是《现代汉语词典》对安全一词的权威解释。顾名思义,所谓不安全,就是“有危险;受威胁;出事故”。不安全与安全的反义词——危险,仿佛魔瓶里释放出来的一对怪胎,青面獠牙,眼露凶光,残酷无情。
——险情,一个恐怖、严酷、令人提心吊胆、心悬一线的动词。险情,意外着所有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一切被无可奈何地、五花大绑地送上充满不尽变数、异数的迷惘苦海,在一路颠簸的孤舟上,通向生命的另一彼岸。那里的彼岸已经不叫彼岸,叫灾难。灾难是最靠近危险的一个孪生兄弟,老哥俩总是狰狞微笑着,以嗜血的姿态,结伴而至。
从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中走来的人类,太熟悉灾难了。一切灾难的发生,往往就在那安全与不安全的链接处爆发,两者之间的距离,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一层膜,或者,一根纤细的线,一旦洞穿或断裂,留在人们伤口上的记忆,几乎清一色地成为人类最触目惊心的画面:流血、死亡、伤残、喘息、绝望、呻吟、眼泪……
当安全最终妥协于不安全,一切灾难,当为定数,在劫难逃。
古云:“生死在天”。古人亦悟到:人之死,在天,也在自己。
曾几何时,在许多皇权国家,贵为天子的帝王最陶醉其中的一句话,是人们对他三呼万岁。什么叫万岁?就是活10000岁以上,譬如10001岁、100010岁、19999岁直至无穷……生命与死亡是否有如此漫长的距离,我们只有去神话里寻找。
死亡是人类最悲壮的谢幕,形式却少得可怜,就两种:正常的,非正常的。所谓“爱你一万年”,那是梦想;即便“死你一万年”,你也休想,合上眼睛,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无常经》云:“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正常的死亡,那是规律,你作为一个生物体的灭亡,会给下一个生物体腾出生存空间,你即便想不通,也得想通,否则,一颗死皮赖脸的灵魂,活着,不如不活。
那么,非正常死亡呢?也是规律吗?
当不是规律的规律形成规律的时候,必然是人类自己糟蹋自己,是犯贱、是麻木,是作茧自缚,是自掘坟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是砸自己的小命。
当我们在茶余饭后——或者此刻就在品着杯中的香茶,在讨论国家安全、经济安全、核安全、文化安全、情感安全、家庭安全、饮食安全、药品安全、出行安全等各种冠以“安全”符号的话题的时候,你是否怀疑过,你杯中的饮用水,是安全?还是不安全?
换句话说,是危险?还是不危险?
退一步,再换句话说,一口水,是不是把你的生命逼到了人生的边缘?
是可笑吗?是大惊小怪吗?是小题大做吗?是无事生非吗?
似乎是,水实在是一种太平常、太简单、太司空见惯、太常态化、太不经回味的东西。有位学者告诉我,现在大家都在谈法盲,文盲,其实,我们当中最大的“盲”,是水盲。人们常说“鱼水情深”、“鱼儿离不开水”,却极少听得人和水关系的诠释。人间纷争最多的关系,似乎多让人与权、人与钱、人与财产占据了大半儿。
事实是,鱼儿是在水中游,水是在人体里游。
如果你仍然固执地认为我们离饮水不安全——也就是饮水危险的距离实在太远,那么,不妨从头认知一下我们和水最为基本的生命联系。
连接受《生理卫生》课目教育的小学生都知道,人体的59-66%是由水组成的,儿童体内的水分则可达到体重的80%。其中,脑髓含水75%,血液含水94%,肌肉含水76%,连坚硬的骨胳里也含水22%。当人体失水占体重的10%,就会产生脱水,出现少尿、心跳加快、血压下降。当失水占体重的15—20%时,就会危及生命。维持人的生存基本需求,每天必须得到最低数量安全饮用水为3-5升。洗菜、做饭、刷牙、洗脸、洗手等需要20升/天,加上卫生和洗浴等生活基本需求用水,大约每人每天需50升。
通俗地讲,一个人,两到三天不喝水,死神就会拎着棺材,随时笑纳你的性命。你火热的身躯,无论男女,还是老幼,将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你残留在肌肉骨血中的水分,用不了一年,就会被岁月和细菌分解、吸附殚尽,最终,你会化为乌有。你休想挽留一滴水在你身边,因为你没有身,也没有边。
鱼离开水,水会带走鱼的生命。人离开水,水照样会把人的生命带走。
水比空气更为神秘、奥妙。
水,实质上是地球上最大的传奇。生命就是水,水就是生命。
人与任何事物可以有距离,唯独与水,相互交融,没有距离。谈人与水的距离,实际上就是在面对人死亡的过程。
才子佳人们常常对月怅叹:“问世间情为何物?”没有水,你问什么?是问“问世间水为何物吗?”如果你认为这是冷幽默,你就不是唯物主义者,你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
是啊!问世间,水为何物?
带着种种的设问,我走进了古代贤达关于水的各种诠释以及现代科学关于水的各种推断和结论。我在现实中驻足,目光回溯历史,同时眺望未来。
人类从混沌初开的一刹那,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必然是两种东西:一者,空气;二者,水。因为人类发现自己需要呼吸,同时需要喝水。
关于水在世界各种事物的组成或者分类中扮演的角色,史前的人类、文明早期的人类给我们留下了许多信息。古代西方提出的“四元素”中有水,佛教中的“四大种”也有水;中国古代的五行学说中的水代表了所有的液体,以及具有流动、润湿、阴柔性质的事物。
《老子·道德经》第八章以水比喻最高的道德标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意译过来就是:水滋润大地万物,却不争夺显赫的位置,处于大众讨厌的位置,去充满低洼之地,所以就接近于道了。第七十八章又说:“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一语道破了以柔克刚的真谛。柔不是软弱,而是强中之强。
水崇拜几乎是全球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崇拜。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龙王就是对水的神格化。凡有水域水源处皆有龙王,龙王庙、堂遍及全国各地。祭龙王祈雨是中国传统的信仰习俗。我在2012年夏天漫长行走中与200多个乡村的对视,能感受到龙王庙和饮水安全工程同样让人敬畏力量。我发现,几乎90%以上的乡村都有龙王庙。中国民间老百姓对水的渴望,十分生动地体现在对龙王的膜拜和情感上。龙是中国古代神话的四灵之一,它能生风雨,兴雷电,职司一方水旱丰歉。因此,大江南北,龙王庙与土地庙一样随处可见。大凡读过《西游记》的读者,一定记得东海龙王敖广、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等“四海龙王”。道教《太上洞渊神咒经》中的“龙王品”就称:“国土炎旱,五榖不收,三三两两莫知何计时”,元始天尊乘五色云来临国土,与诸天龙王等宣扬正法,普救众生,大雨洪流,应时甘润。除了龙王庙,我还发现,许多地方建有历史悠久的真武庙,真武庙供奉的北方之神玄武,其很重要的一个身份,就是水神。根据阴阳五行理论,北方属水,故北方神即是水神,五逸《九怀章句》曰:“天龟水神”。《后汉书王梁传》曰:“玄武,水神之名”。《重修纬书集成》卷六《河图》曰:“北方七神之宿,实始于斗,镇北方,主风雨”。雨水为万物生长所需,且水能灭火,所以玄武的水神属性,颇为民间重视和信仰。长期以来,中国老百姓通过赋予水以神的灵性,祈祷水给人类带来丰收和幸福。至少,带来水,让人们不再饥渴。
老百姓冥冥中的膜拜和图腾,根本上是为了一种距离。
这种距离,就是与生的近,与死的远。或者,与生的远,与死的近。
我们的人生都穿越过中学时期,你是否记得化学、生物、生理课本给我们提供的如下信息:水,化学式分子式为:H2O,是由氢、氧两种元素组成的无机物,在常温常压下为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它是天然状态下唯一的固液汽共存的物质,是唯一固体比液体轻的物质,是比热率最大的物质,是最好的溶剂,元素周期表上的化学物质都不同程度地溶于水。
受人类科学和认知事物的局限,尽管生命的起源至今是个未解之谜,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生命起源的摇篮早成定论:地球上的生命从咸水中诞生、淡水中进化、陆地上成长。生命因水而生生不息,传宗接代,展示着生命独有的迷人魅力。水在我们的生命演化中起到了实在太神奇、太伟大的作用,所以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都活着,都思想着,都行走着,都在人间发生着或伟大、或凡俗的事情。
“我们只有一个地球”。面对大型宣教牌上抒发的真理,你的耳膜是否早已锈迹斑斑?假如换句话——太阳系八大行星之中,地球是唯一被液态水所覆盖的星球。你是否会突然惊醒,我们太幸运了,太幸福了。当然,也太巧合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船下面的,那可是水啊!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管子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
现代人似乎不傻,关于水的定义,既沿袭了传统,又赋予了现代意识,曰:水,是生命之源、生产之要、生态之基。有道是:生命之网并非人类自己所编织,人类只不过是这张网上的一根线一个结。编织这个网的,是水。——生命之源,这是生命秘密最彻底、直接的答案。
“民以食为天,食以水为先”。这是一句同样生生不息的古训,流传了几千年。
无论你谈论有关安全的任何话题,你自身的生命是第一话题。当生命在不安全的状态下谈其他安全,这是生存与死亡的另一种幽默,它以漫画一样的效果提醒我们,所谓不安全,有时候与生命的无知有关。
生命的第一话题,是水。水出了事,所有的话题还在,但是,人没了。
于是,有这么一个逻辑很是耐人寻味,假如人间的水都不安全了,你一定会说:“喝,不如不喝。”可是,不喝,你还想喝什么,是喝自己死亡的信息吗?
就饮水而言,人类与险情的距离,似乎仅仅是横亘在“安全”与“不安全”之间的那个“不”字。
——“不”,一个文字的距离,一横,一撇,一竖,一点。你说它像啥?答案是唯一的:坟墓。
它有一大堆儿同义词:坟茔,坟丘,墓穴,墓葬……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我与几个前来看望我的作家朋友聊起有关安全的话题,他们异口同声:“当下最严重的安全隐患,是核安全。”
——核安全。不能不说他们没有依据。早在20年前就有数据表明,地球上的核武器,足以让人类毁灭十几次。而今的数据是,足以让人类毁灭几十次。
但我说:“你们错了,至少,你们的答案不完全。”
“那还有什么比核武器更危险的安全?”
我说:“饮水安全。”
朋友们并不糊涂,问题是在这个似乎阳光明媚的午后,似乎刚刚幡然醒悟:“……好像……好像听说过,水是地球第一危机。”
我说:“危机这个词有点过时,是险情,是险象环生。”
核武器,仅仅是人在保证生命状态下的一种创造。而饮水安全,与人类险情的距离,更为直接,在眼皮底下,不,在嘴边。
当水不安全了,人没了,谁来启动核装置上的按钮?到了那一天,地球上所有的核武器,将成为地球博物馆里人类最无耻的遗产成列品。
如果我要说,水,安全与不安全之间,如前所述“中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一层膜,或者,一根纤细的线,一旦洞穿或断裂,留在人们伤口上的记忆,几乎清一色地成为人类最触目惊心的画面:流血、死亡、伤残、喘息、绝望、呻吟、眼泪……”
我观察到,许多相信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的人,都在惊恐和迷失中度过。过了零点时分,我看到了太多自认为躲过一劫的嬉皮笑脸、喜不自胜、乐此不彼和自鸣得意。在我看来,当人类一旦习惯了饮水的不安全,末日早已扼住了你的喉咙,嬉皮笑脸之后,你恐怕连丧钟都听不到,因为敲钟的人,早已先你而去,先你腐烂成泥。
这样一个忠告,你信吗?真的,信,还是不信?
如果你不信,好,恕我直言:对你这个地地道道的水盲而言,当你真正相信的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是临死前的那最后一滴眼泪,使你认识到饮水安全到底是荤的,还是素的。
太晚啦!哥们儿,尽管你已经顿悟H2O是大写,而不是小写。
(长篇纪实文学《在水一方》第一编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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