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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毅是陈昕的老师。我是因对朋友家墙上挂的那幅线描敦煌第三窟千手千眼观音像产生兴趣,认识了在人大艺术学院习画的硕士生陈昕。又因对陈昕工笔与墨线师承的好奇,认识了黄华三、高毅教授。
到黄华三、高毅位于京西的工作室,进门先见黄教授一幅笠翁独钓图。
此时再抬头看,高毅的线描慈禧像就挂在斜对面墙上,与这幅独钓图形成强烈的对照。
我忽然想起袁世凯那幅著名的洹上垂钓照片,这两幅画摆在一起,黄华三、高毅两人不同的表达,真的很有意思。
高毅说,她是在黄华三母亲去世的那一天晚上,突然意识到了“那个我们看不到的空间很大很大”的。
这其中就要说到他们与青海隆务寺的师父阿旺丹增的一段缘分。
1989年他们到西藏毕业写生,两个穷学生在格尔木搭军车,走了十天才到拉萨。在大昭寺,他们遇到了专门到拉萨学梵文的阿旺丹增。“当初是师父先跟我们打招呼,特别神。他先问我们是不是中央美院的,可能他在青海,见到过我们美院学生去写生的。”那时候阿旺丹增与黄华三年龄相近,也还是个小伙子。后来,毕业,出国到德国读书,十年后再回国。阿旺丹增与他北京的弟子时时说起他们在大昭寺的相遇,弟子们感到师父心里在惦记中央美院这一对学生,就在网上搜索黄华三,在雅昌网他的主页发了一个留言,他们于是在十年后又重逢。
高毅说,黄华三母亲患了绝症后,黄华三就请师父到北京,师父起先迟迟不来,后来与他哥哥一起来了,就住在画室。他似乎能看到一切,那天晚上,是他提醒黄华三回家去看母亲,黄华三临走前,他把供桌上的玛尼丸拿给黄华三说,带上这个。玛尼丸是助亡者往生净土的。结果,黄华三到家就发现母亲不行了,赶紧送医院,师父就在我们家帮她母亲超度。第二天早上我们料理完后事回家,师父的哥哥告诉我,放心吧,昨晚华三的母亲来看过师父了。我当时就突然觉得,我们能看到的人间其实很小很小,在我们看不见的空间里,有很多在飞的神灵。我真的意识到,他母亲其实是由师父引领,到了另一个空间里。
这是高毅在随意中画的第一张线描。黄华三说,之前我还真不知道高毅会画线描。
高毅之前都是用水墨设色,不打底稿,只以墨色求氛围。
从德国回来,她先画《Girl》系列,极其大胆的简约主义表达:一些纯真、率性又时尚的女孩,其简淡的能力令我吃惊——完全遵循“墨易古雅”的原则,墨色随便一染,便是时尚的发型,留白部分就变成衣衫。她画的第一幅《Girl》,女孩抽着烟,烟的留白朦胧了半个脸,除了淡墨的发与眉眼,只有浅赭再调和其他色调的肤一种染色。留出弯弯的空白,便是项链;耳朵下垂两根细细的墨线,便是耳坠;再随便几根墨线一勾,便是吊带;吊带的留白延到手腕,便是手镯;构图现代极了。
《Girl》系列中,高毅后来也画穿短袄,以高高的领束紧脖子的旧时闺秀。
相对这些单个女孩,我更喜欢她随后画的群像《Party》系列。那边用细细墨线勾出成排高低起伏的酒杯,这边的女孩一个个桃靥惺目,黑色吊线引半个小巧的墨团便是胸罩,而“困睫日中常欲闭”的神态又是极古典的审美。《Party》系列中我最喜欢第四号那个群体的表述——九个并肩神态各异的小女子,衣衫、烟雾都是漂亮的留白,唯两个酒杯里有一点并不醒目的酒红。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简约表现主义很难被接受的缘故,高毅随后的藏族人物系列就回到了那种淡墨衬托重墨的传统构图。
这应该是徐蒋体系的底色再加上表现主义的效果,使人物形象更突出——美院他们的导师姚有多就是徐蒋体系的第二代传人,写实是他们最敦实的基本功。与《Girl》与《Party》的简淡对比,这个系列走向其反面,浓厚而凝重——不仅藏袍大面积用重墨,颜面、肤色也都用较暗的色调,只女子的头巾、腰带用古朴的红,以重墨衬出这红就极其漂亮,但这好像也是黄华三的手段。
老人与少女对比,毡帽下老人那两缕白发真正是“知白守黑”,太强烈了。不仅是这两缕白发鲜明而苍劲,老人眼角、鼻尖、少女嘴角的光斑都有点染效果。而老人袖口的白,少女发饰、腰带的红,女孩衣衫浅浅的绿,老人佛珠、少女项链的橙红,色调十分古雅。
黄华三购买了一些仿真原尺寸古画,高毅仔细对照过传为李公麟的《维摩演教图》
从《云端》系列起,高毅开始津津乐道于在淡墨山水中精细地画石径深处的人家。这个系列的每一个画角都由黄华三抄上了《心经》。我喜欢第六号的构思——菩萨在云间,一帮小人在悬崖上以此纵身潇洒而下,到中流击水,小人裤红点点,这些小人展示了高毅俏皮的一面,使画面充满雅趣。而烟云游荡,云纹石纹水纹都极美,古逸盎然。
相对而言,我约高毅为《三联生活周刊》2014年年货专刊画的封面与插图,说实在有点难为她,她为此专门去寻找对食物的感觉。尽管在泥金纸上她画的这些食物热气腾腾,在色调与渲染上,都作了很有意思的尝试,她也守持了她的雅静。但毕竟按我的要求,太写实了。意象一些,朦胧一些,也许更是她所好。
我认真观察过高毅作一幅画的过程。笔很细,很软,只用淡毫轻墨。先画眼睛,从画菩萨起,她画的眼睛都是低垂的,中锋画实,侧锋画虚,随后,只两笔就画成了脸。而螺发右旋,其色青绀,螺髻反而是她画得精细处,着墨由浅到更浅,所以洗笔钵中几乎不再有墨色。紧接着是缘饰,衣都是飘逸的,简略的墨线由下而上,有起笔,行笔,收笔,每一笔都显笔力。这让我明白,好的线描是运线,线是有轻重起伏的,如一般粗细,就成印刷品了,以“十八描”的分类,她的笔法可能接近“钉头鼠尾描”:笔若无法而有法,钉头有力紧劲,鼠尾游曳而现动感。这运笔方法,就可见她内心并不柔弱。
高毅绘画,确实不打底稿,铺纸便画,落笔完全靠意念。肘的距离,腿的距离,在纸上稍丈量一下,如以灯取影,就起笔了。眼看肘的距离低了,原来她是要身体前探的莲花跏趺坐,胳膊经宽袖延展下来。对人体比例真可谓了然于胸。她喜欢青州佛像简朴的造型,所以,衣衫皱褶被简略成只寥寥几笔,傍见侧出,就动态十足。而手脚,手是纤纤出素手,其印相,高毅喜欢施愿印;袈裟底下的足尊,为了表现福德具足、智慧具足,则丰满光鲜。
佛身下的江山,先用皴擦再用点染,而她最痴迷的还是山坳间蜗居蛰伏的人家,用细细的笔触,一点点无休止地想象,旁若无人。这是她的田园情怀罢。
高毅自己说,她追求的是随性与灵动,始终提醒自己,师古人意,不师迹,所以形不能准,准就落了巢穴,画的是心里的东西,而不是模式。她说,沉静下来,心里的东西会投射到纸上,在纸上就能看见,这是在随性、率性中寻找灵性、神性的过程。随性、率性、灵性、神性,这正是高毅的画最打动我处。她说,在构图、造像与气息之间,她可能更看重气息,澹泊而安静的气息,这气息便是她自己与画作的关系。
她走得辛苦,说实在,在眼下无论章法、墨迹随便淋漓、色调艳丽恶俗到处流行的画界,能安静甘居一隅也难。
但我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体会到她画中的境界,喜欢上她的画。因为审美需要有一个过程,繁华过后才有清淡,厌恶了繁琐才会喜欢简单,疲惫了喧噪才会知道安静的好处。
只要高毅“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守住自己的简洁与静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