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揪

在生产队的搞事，有时候会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回，我们正在大禾场的搞事，忽然看到一个外地的人来了。只见他蓬头垢面，脸上像个花老虎，只能看到眼睛还在眨巴。上身穿着一件妇女的大襟衣服，两只袖子只剩得半截。下身穿着有很大裤腿的长短裤，赤着两只脚，脚背和腿子上面都是一片乌黑，像用锅毛烟子染的一样。我当时大吃了一惊，这不是王奶揪吗？他还活着啊！

还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在张港的街上看见过他。那时候，张港街上有一个戏院子，他的家就在旁边隔不了几家。第一次看见他，就惊奇地发现，他被一条很粗的铁链子锁着双手，头发像女人的搭棚子一样。当时，他正在唱歌，唱的是“十五的月亮，升起在天空啊，为什么……”，就是《敖包相会》。我们这些中学生，都感到不可思议，他为什么被铁链子锁着？旁边的人就讲：他是一个搚子，就是疯子，神经病。啊，原来是这样。别人还介绍说，他还是一个大学生，医学院毕业。之所以会疯，是因为失恋了的缘故。说是，他有一个远房的表妹，从小青梅竹马，双方约定，等他大学毕业以后，就回来结婚。可是，等到他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就兴高采烈地回来与表妹结婚的，谁知等他回来，说是表妹已经被家里人强迫嫁人了。他伤心至极，一气之下，就疯了。他一疯，就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连屋上的瓦都通了。还拿着大棍子，打家里的人。后来，还见人就打。结果，就被锁起来了。他被锁起来以后，就天天在那里唱歌，唱十五的月亮，唱得声情并茂。但是，时间一长，就声嘶力竭了。

文革后期，我们告别了美好的学生时代，回乡了，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没想到，好几年以后，居然又碰到他了。看来，他是被放出来，到处流浪了。这一天，他仍旧在我们队的大禾场的深情地唱着“十五的月亮……”。我站在那里，仔细地看着他，忽然发现，在他的眼角里，饱含着不易察觉的晶莹的泪水。我就寻思着：这就说明，他是动了真感情地在唱歌，而且，他的疯病，还是有清醒的时候的。等到一曲唱完，他又在地上捡起别人抽过、丢了的香烟蔸子，罕见地抽起来。有的人就说：我来把根香烟到你抽，你再唱一首歌吧。于是，他就又唱起了“十五的月亮……”。唱完歌，他就坐到地上，很享用地抽起了那支香烟。后来，在我们收工以后，有人说，发现他就在大禾场的柴火堆上面蜷缩着过夜。

此后，有相当一段时间，总是可以隔三差五地看见王奶揪。他仍然是蓬头垢面，不成个人相。但是，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总是会听到他在不知疲倦地唱那首歌：“十五的月亮……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嚄？……”每当看到他，听到他唱着同一首歌，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总不是滋味，心想：一个人疯了，过着非人的生活，完全是靠着别人的施舍，饥一餐，饱一餐，食不饱腹，衣不遮体，怎么还这么命长呢？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活下来的呢？我想不明白。

再后来，就会隔好长时间，才能看见他一回。

再后来，他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好长时间看不到他了。

再后来，就没有再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