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

大学毕业前，我们法律系的学生如常要到公检法司律等各级党政机关实习，我被分配到了一个乡的计划生育服务站。

工作也不多，主要就是打杂。跟着站上的大姐们一起去挨村挨户宣传计生政策，检查育龄妇女情况，以及突袭那些偷偷回家的超生游击队。

一天，听说橡树屯的周留根夫妇回家了，我们立刻派车去抓人。这个周留根已生了三个女儿，罚得倾家荡产，媳妇却又怀上了。原本我们是不知道这情况的，都说他们去了南方打工，三个孩子留给70多岁的老娘带。但上个月同村的周文海媳妇回邻县的娘家，在卫生院发现留根媳妇在那里做B超，就向计生站举报了她。乡里有规定，检举一个超生，奖励50元。

尽管我们雷厉风行行踪机密，但留根夫妇还是给跑掉了。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锅碗瓢盆，几乎什么都没有。留根的老娘莲心站在门框边，不阻挡，也不吵闹，就那么沉默地站着。后面是三个女娃，坐在地上，麻木地看着我们的搜捕，估计早已习惯了。

整个屋子没有任何家具，根本藏不住人，院里的猪圈和柴禾棚里也没有。又搜了他们的几个亲戚，还是没找着。但我们知道他俩一定就在附近，不会走远。于是我们把莲心带上车，送进了乡里的人口学校。

人口学校就在计生站隔壁，由一间废弃的仓库改成。每次我们抓不到人，就把他们的亲属关到学校里，不给吃不给喝，亲戚来送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趁机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直接当事人很快就会被检举或自己出来。

但一连三天，都没人给莲心送饭。留根夫妇没来，其他亲戚也没有露面。我问站上的大姐：“留根是独生子么？”
“不是，”她调查得很清楚，“老太太一共生养了四儿俩女，俩闺女远嫁外村，小儿子留根躲起来了，但他三个哥哥一直都在本村安居乐业。”

但他们都没来。莲心三天没吃饭了，我们担心出事，就在订盒饭的时候也给她订了一份，但她不吃。
“娃娃们会来给我送饭。”她说，“这几天农忙，他们顾不上，过两天肯定会来的。”

第四天我们又给她订饭，她还是不吃：“娃娃们就会来。他们小时候，每次吃饭我都给他们吃稠的，自己吃稀的。他们说娘你也吃稠的，稠的好吃。我说娘不吃，娘只要老了你们每天有饭给我吃就好。娃娃们说娘你老了我们天天给你吃稠的。”

第五天我们继续给她订饭，她还是不吃：“娃娃们明天就会来。这几天在插秧，他们太累了。娃娃们真不容易。”
 
第六天，我把盒饭放进她窗口时，她眼中有怯怯的央求之色。我赶紧放下盒饭，回到办公室。过一会再回去，饭盒已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她不好意思地说：“闺女，你是个好人，等我娃来了，把饭钱给你。”
我说：“不用了，饭是站上的钱买的。你还要不要再吃一份？”这是她六天第一次吃饭。
她犹豫了一下，说：“不要了。闺女，你是个好人。”

第七天，我们继续给她订饭，但她又不吃了，她说不饿。但嘴上唠唠叨叨的，一改前几天的沉默，我就跟她聊起来。
我说：“大妈，别嫌我说话难听，但你养这么多儿子，真到关键时候也没什么用。所以呢，你家留根也别老惦记着生儿子了。”
她说：“娃娃们也不容易。别人家都有儿子，就他家没有，抬不起头。”
“生男生女都一样，有什么抬不起头的？”

她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说：“这也真怪，越想要儿子就越没有。以前的时候，哪家不生五六个七八个？哪家没儿子？我就一口气生了四个。现在我想，是不是我生的男娃太多了，留根没有儿子了？我把娃娃的福气抢了。我不该。”
真愚昧，我心里说。
“早知道，我不如不要这么多儿子，把福气留着给孩子们用。我宁可少生一个儿子，这儿子让留根来生。”她喃喃道。
这都什么胡言乱语啊，我心里说，你少生一个儿子的话，自然是少生了幺儿留根。留根这个人都没有了，还怎么让他用你省下的指标生儿子？

“娃娃受苦了，都怨我。”她说。“留根都快穷死了，想去南方打工，都凑不够个车票钱。”
我说：“那是他违反了国家政策，才罚的。谁会无缘无故罚你钱？”
她顺从地说：“也是，他犯法了，他不该生那么多女娃。怨他命苦，生了那么多女娃，只好认罚。国家的政策，还能有错？”
我说：“知道就好。说起话来，你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么做起来就全忘了呢？”
她说：“不孝有先，无后为大，这是传了几千年的。祖宗说的，还能有错？怨只能怨自己命苦。”
我不想说话了，只看着她，她满脸的忠诚和逆来顺受让我愤怒。

一直到第十天，莲心的亲戚都没来，她也再不好意思吃公家的盒饭。我们没办法，只好把她放了。我负责送她回家。

到家一看，三个女娃好好的，看来这些天有人在给她们做饭。进屋一看，赫然就是留根，当然他老婆仍然不在。我本来可以立刻打电话把留根抓走，但我想了想，没有打这个电话。

莲心默默地走进门，想找点吃的。儿子背对着她，一边摔盆子打碗一边骂骂咧咧，说，没有吃的，都快穷死了。要不是你这老不死的，我们俩早就走了。天天在家呆着，走不了还担惊受怕，活的是个什么意思。你早先为什么不多攒点钱，只要交了罚款，理直气壮在家生儿子，哪有这么多麻烦？六千块就行，你偏偏就没有。还说你过日子节省，不知道你的钱都省到哪了。对了，都偏心给别人了，老大家的二小子出生，你一下给他二百块，我们家仨闺女出生，哪见你给过一分的！

他没完没了的骂声让我尴尬不已，我顾不上给他们打招呼，匆匆走了。

第二天，隔壁的派出所传来消息，还是莲心家的，不过跟生儿子无关，跟死人有关。莲心当天晚上上吊自杀了。

绯色小剑
2007.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