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我的发小红玉家，那时她刚生了孩子，家里准备办满月宴。满月宴的前夕，男人们在院子里准备桌椅，妇女们在厨房和面，蒸馒头，炖肉，炸麻花。空气是喜庆热闹的。

红玉家的历史需做个简介，不然后面的故事很费解。据说，红玉的爸爸文山，不是亲生的，而是收养的。养父是他亲妈的弟弟，于是亲妈则成了他的姑姑，以及红玉的老姑。

当初文山妈妈把文山送人，原是好意，因为弟弟家没儿子，而自己儿子太多。哪料文山到了新家后，新妈妈接二连三给他生了好几个弟弟，文山的厄运就开始了。童养媳和长工是什么生活，他就是什么生活。不，还要加上永无止境的折磨和辱骂。养母和后妈一旦开始作恶，原本是不需天赋的。

文山虽然忍让，但内心是倔强的。他从小发奋，一路进取，最后做了县里最大企业的技术总管。回到家，又团结邻里，人缘颇佳，堪称德高望重。对养父母，他从不反抗，从不抱怨，该尽的义务，该养的老，他一个也不拉下，而且还加倍付出。他的骄傲，都体现在周到的礼数和仁至义尽的奉献中。以德报怨，难道不是最高的轻蔑？

“啊！”厨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是那种恐惧之极的叫声。人们奔到厨房，发现小兰——村里最柔弱老实的媳妇，已被附体了。她喘着气，左右扭摆，好像要甩脱什么东西的纠缠，最终没有得手。她的声音变成了一个老太太。

“文山！过来！”她戾叫。
我们惊骇地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文山，你这不肖子孙，听见了没有，给我过来！”
老人们听出来了，那是红玉的老姑，文山死去的亲妈。

老人们抄起笤帚，打着小兰身边的空气，大声说：“走！走！”

小兰不管不顾，任笤帚几次落在身上，继续叫骂：“我亲孙女出嫁，你们不告诉我。生了娃娃，还不告诉我？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奶奶、祖奶奶没有？”
大家纷纷说：“不是不告诉你，这不是忙吗？都忘了。这次吃喜面，正说收拾好以后就去给你烧纸呢。”

小兰说：“我不管，你们说的不管用，让文山过来。”

文山的养母奔过来了，大声说：“大姐，文山出去了没在家，你快走吧，我们正在办喜事。”

小兰扑过来，又停下了，骂道：“你还有脸办喜事？我娃娃在你家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忘了，我可都记着呢。你打在他身上的每一巴掌，踢的每一脚，都落在我身上。以前我不敢说，只因你是他的妈。今天我来了，就是来骂你的。你这老不死的，我今天骂的就是你。”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文山来了。”
文山把养母藏在身后，对小兰说：“姑，你回去吧，我带孩子们明天去看你，你要什么我都烧给你。”

小兰声音柔软了：“文山，我挂念你。”
“我知道。”
“我知道你记恨我，我不该把你三岁就给了人家，让你一辈子没享福气，光受苦。”
“别这样说，我挺好的。”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怕他们又打你了。红玉出嫁你不告诉我，生娃你也不告诉我，我怕是他们拦着你，你又受他们欺负了。”
“没有，他们没有欺负我。红玉生娃的事，我正要给你说。”
“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娃娃，我没有照顾好你。”
“别这样说，我都50多岁了。”
“不管你多大，不管我走了多久，妈妈一直在心疼你，我的小石头蛋儿啊。”

那是他三岁前的乳名，文山闭上眼睛，泪水奔涌而出。

我们静静地看着，看这个50多岁、已做了爷爷的大男人，在众多亲戚和晚辈面前无声地哭泣。我们知道，妈妈的心，在死了十年后，仍在牵挂着她受了委屈的孩子。

过了一会，文山平静下来，他平静地说：“姑，你回去吧。我现在过得挺好，谁也不敢欺负咱，真的。”
“不。”小兰的倔强很无助。

然后文山说：“我挺好的，你一切放心。回去吧，妈。”

一声妈让小兰如愿以偿地嚎啕大哭。先是尖利的一声呜咽，然后是痛快的哭号，哭得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直到精疲力竭，小兰的狂乱的目光逐渐恢复正常。
“小兰，小兰!”我们晃醒她。
小兰睁开眼睛，手摸胸口，面色苍白，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绯色小剑
2007-6-6